辰燕寻步履蹒跚,不像十五,像垂垂老朽九十五。他慢了又慢,恨不得这段入场的路,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他感受到各种强大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缄默。
可能现在太年轻了,气血旺盛得令他发呆都不能,他有点困惑。
故事不应该是这样发展啊。
他此来观河台,只为夺魁,为那一份点化在命运里的人道之光。
助辰巳午洞真,为宋国展旗,便是他承诺的回报。
他理当不显山不露水地走进黄河之会正赛,再以刚好的实力,恰当的发挥,一步步走到决赛。
当然是可以翻底牌的,他做好了本次大赛无比激烈的准备。甚至预期大家都打到内府境极限,直追姜望当年在断魂峡创造的所谓“青史第一内府”的战斗记录……他准备了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开的牌!
可不应该第一场就开始翻底牌啊。
这还是预赛的第一场!
姜安安是什么级别的对手?
当年姜望十九岁,仗剑出临淄,打遍同境无敌手,号为“内府魁领”。
现在的姜安安,今年已经二十一岁,比姜望更早开始修行,比姜望登场时的年纪更大,坐拥现世最顶级的资源,有数不过来的名师指点……不说比当年登场的姜望更强,哪怕只是跟十九岁的姜望持平,那也是所有人夺魁路上的高山。
要想翻过此山去,岂能不拿出一点真本事?
问题是真本事要拿出多少,要是现在就把底牌翻完了,接下来怎么办。
本届黄河之会的内府场,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仅大家已知的、曾列席朝闻道天宫的绝世天骄,就有十五岁的宫维章、十二岁的鲍玄镜、十五岁的诸葛祚、十四岁的孛儿只斤·伏颜赐、十三岁的范拯。
这是等在正赛席位里,迎接诸方挑战的天骄之绝顶。
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尔朱贺,一个与姜安安同龄的褚幺,在预赛里乱杀,随机等候有缘人。
的确是前所未有的辉煌大世,天骄群起,并耀长空。
道历三九一九年,斗昭与重玄遵天骄并世的一战,仿佛掀开了这个时代最辉煌的序章。而那撞破阎罗天子、逆旅时光的剑仙人,璨耀当世,注定辉映万年。
李一以打破历史极限的洞真修为,更是剑未出鞘,便撕裂了岁月黄卷。
此后不断革新历史,不断打破记录,这些人简直是把天都打破了,才有眼下这般星河耀眼,群星闪烁在人间。
即便是辰燕寻,以乘槎星汉的勇气踏上这新生之旅,理当摧枯拉朽,实则也步步惊心。
此刻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选择去外楼场厮杀。
但且不说十五岁的辰燕寻去角逐外楼场是多么显眼,外楼场里还有十八岁的于羡鱼,十七岁的卢野,十七岁的骆缘,十八岁的越国龚天涯……这也都是朝闻道天宫里有坐席的!
哪里有容易的场次?
辰燕寻慢慢地往前走,脚步甚轻。
一剑斩碎了惊疑,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
姜望不可能在黄河之会上做任何手脚,于他这是近乎立道的一场盛事。他这样的人,更不会拿他的亲妹妹冒险。而放眼诸天,即便是超脱存在,也不应在这场现世最受瞩目的大会上触霉头。
如此盛会,谁来谁死。超脱都不顶事。
那么是我燕春回的这条路……天意不眷吗?
辰燕寻深吸一口气,终于站定了。
说不得也只能像姜望一九年夺魁的那一场——任你千百次重来,我只一剑,接不下,就不改结局。
“少年郎!不要紧张!”许象乾终究是个有同情心的,在场边大声安慰:“就当积累经验了。跟我家安安打,你能学到很多!”
辰燕寻看起来像是被这猛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循声看来,灿烂一笑:“谢谢你啊!”
姜安安很想申请场边静默,但视线扫了一圈,没有扫到她的裁判哥哥。
承诺要亲自监督每一场比赛的镇河真君,并没有出现在这处赛场。
只是留了一只“知见鸟”、一条“得闻鱼”,遨游在场外。
此刻整个观河台上,两千八百场预赛同时进入开场准备,自然也有两千八百对知见鸟、得闻鱼的组合。
镇河真君注视着整场黄河之会,兼顾二十八大赛区,于其心力,亦是一场恐怖的昭示。赛场上瞬息万变,天才们各有妙想,两千八百场要想尽都把握,真非绝顶强者不可为。
倒是巡察比赛的黄舍利黄阁员,背着双手站到了场边,一脸严肃地瞧着赛场,却在姜安安看过来时,眨一下眼睛。
姜安安直想捂脸。
说不清了都。
本来以大欺小,对上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她就怪不好意思的。现在场边都是亲友团,全场尽是给她的欢呼声,巡场裁判还跟她使眼色!
她自己都怀疑自己作弊了!
这不是特意给她安排的好欺负的面团吧?
哥哥肯定不会在这么严肃的事情上开玩笑,但会不会是有人为了讨好哥哥呢?类似的讨好到她这里来的事情……这些年她也见过不少。
等会一定要下手轻一些,给这可爱少年好好表现的机会……总不能白来观河台一趟。他也是很努力才走到这里,他的家人也在期待他的表现吧?
姜安安决定打个势均力敌,最后险胜一招,让这少年“虽败犹荣”。
三指长的“得闻鱼”,鳞尾清晰,虚实不定,遨游在空气中,泛起一道道声纹的虹尾。
镇河真君的声音响起来:“披星戴月,方折春枝一寸。风雨兼程,才有毫光半缕。宝剑养锋在匣中,诸位,良时已至,是时候让这个世界,看到你们。”
仿佛千百个声音同时呼啸,仿佛一整个现世,都在等待:“比赛……开始!”
肯定是众生法身在说话——姜安安心中正这么想。
便见惊电一道,好像撕开了眼瞳!
一支镞白之箭,仿佛流星贯月,又如白雀栖枝,停在了她的眼眸上。
此曰……【白矢】!
得到旸国完整传承补充、由其兄所完善推演的蜃月雪瞳,自发产生反应,冰花照眸,冻结箭头。蜃月横空,立即改变战场环境。
高楼,无尽的高楼拔地而起,高低错落,耸立如林。
飞舟在高楼之间穿梭,虹桥上人潮汹涌。
擅长幻术的姜安安,第一时间铺开了【梦都画卷】。曾经见识过的人间,丰富在她的幻术里面。
但也正是在画卷铺开的这一瞬间,便听到了裂帛声。
刺~啦!
一支巨大的、仿佛战船撞角般的三棱箭头,以无可挽回的姿态,从天而坠,将这【梦都画卷】撕开。
高楼在垮塌,飞舟已经断裂。
蜃月像一个被戳破的水泡,整个幻境片片飞碎。
在混乱纷飞的流光中,有唯独一道旋转的空洞,贯穿所有。空洞之中,三支羽箭并成了一线,发出尖锐的啸鸣,三声作一声,三箭连一箭。
此曰……【参连】!
太快了!
蜃月幻境方起乍破。幻境才破,这三支连成一线的羽箭,便已杀至眼前。
姜安安好歹做出了反应,竖掌在眸前,掌心幽涡旋转……
祸斗印!
但锋矢仍在前行。那狂妄的啸鸣从未消逝,甚至一切仍只是刚刚发生。
幽光瞬间耗尽,整个幽暗漩涡被击破。
这只竖掌就这样被贯穿了!
叮!
箭头钉了姜安安的眼球上,令她眼前一片霜白!
从左眼,蔓延至右眼,那裂隙竟然也“参连”。
咔咔咔——
观战席上,人群惊起。
只见得姜安安那只明亮美丽的大眼睛,眼球如冰晶般,显现了蛛网似的裂纹!
痛!!!
姜安安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头,是跟着娘亲去枫林城投奔哥哥的前夜。预感娘亲或许要离开,不知道哥哥是否接受自己,而父亲已经不在了。
此后再没有过。
她知道哥哥永远爱她。
这些年她或许有过精神上的伤心,有过对哥哥的担忧,对未来的恐惧。
但在身体上,从来没有感受过真正的痛苦。
背井离乡的那一年,十七岁的哥哥都是始终把她背在背上。翻山越岭,却只跟她说看风景。
凌霄阁里所有人都让着她。哪怕是正儿八经的考核,不许留手的切磋,也都是点到即止。
青雨姐姐和叶伯伯,把她保护得很好,没有叫她擦破一点儿皮。
独剑远游的一年多里,确实是经历了很多意外,但是凭借当世顶尖的传承积累,几乎都是碾压的局面,也压根没有受伤的机会。
唯是此刻,碎眸之痛,触及神魂。
她在几乎晕厥过去的痛苦中,却陡然生出这样的惊念——
所以哥哥一直在经历的……是这些吗?
那一场场惊名于世的战斗,一次次传回来的胜利的消息。都是在这样的经历中取得。
当世功勋最著的真君,那荣名的笔画,分明是一道道纵横的伤疤。
黄河魁首……
黄河魁首!
最⊥新⊥小⊥说⊥在⊥⊥⊥首⊥发!
什么样的人才配赢得?
赛前她当然也说说笑笑过,也皱着鼻子对一九年的黄河魁首说……拿个第一给你瞧。
外面的人也都是这样说的啊,姜阁老的妹妹拿天下第一,姜阁老的徒弟拿天下第二,好像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结果。
可是姜安安——
披星戴月,风雨兼程,你真的做得够多吗?!
可是姜安安!
姜安安蓦地睁开裂眼!在撕裂灵魂的痛楚中,看到仿佛裂开在冰镜中的整个世界。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看到她的对手。
那个名叫辰燕寻的十五岁少年,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在场上立了一张巨弓。手上拈住一箭,搭在了弓弦上。
危险!
姜安安汗毛倒竖,心中生起警觉来。
可是就在她生出警觉的这一刻,那支刚刚搭弦的箭,就已经落到身上来。
此箭曰【剡注】。
“羽头高镞低而去,剡剡然”,上箭即放,放箭即中!
轰!
姜安安秉承良好训练的结果,在开战时就自觉开启,及时隐在身上的【云生雾灭九环锁】……瞬间被激发出来。
但见云海翻涌,雾拦九天,一道道符文玄秘的巨锁,如神龙忽隐,仿佛连成宫阙——
却一个照面就炸开,发出巨大的气爆声!
雾海神龙,寸寸而裂。
这是姜安安现阶段能够用出来的最强防护法术,可以说兼具众家之妙,绝对是内府层次最顶级的法术。
可是对方第一箭就蒙蔽了云锁,惊起她本能的幻术反击。第二箭就趁着她发起幻术的那个瞬间,杀进“锁眼”,给予她重创。第三箭直接以她未及反应的速度,将这【云生雾灭九环锁】正面击破!
就好像这门内府顶尖的法术,在这人眼中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姜安安甚至感觉……他比自己更懂!
兔起鹘落一瞬间。这场战斗的发展,完全超乎了人们的预料。
战前沸腾喧嚣的观战席,此刻鸦雀无声。
人们呆愣愣地看着赛场,只见得巨大的云爆掩盖了一切。
再一眼便见到,云气散开后……
飞天而起的姜安安!
原地留下了一排寒芒闪烁的剡注之箭,以及一个个刚好碗口大的深坑。
此刻姜安安的速度快到法眼难追——
仿佛明月朗照,高悬在天。
她身后展开了一对似乎星光所结的羽翅,沿途洒落流辉点点,只是一个闪烁,便已穿越箭雨,扑至辰燕寻面前。
她的手,已经按在剑柄。势欲发而气已凝。
……
“哥哥你会飞呀?”
“到时候安安想去哪里,咱们就飞着去——”
“父亲母亲都是天上的星星。在很远的地方发着光……为你。”
……
儿时关于飞翔的梦想,展成了此刻观河台上耀眼的神通,其名……
【追羽】!
终知世事不可追,恨不生翼离别时!
当她启用这门神通,她能瞬间追及她想追到的任何事物——
此刻【照雪惊鸿】已鸣鞘,南遥铸剑名师廉雀作品,这柄快绝时光之剑,正要在观河台上,展现它无双的锋芒……
辰燕寻往后退。
他只退了一步,这一步只有一尺。
他和姜安安之间,就隔出了天堑。
一尺之前,恰恰是姜安安启动【追羽】后,鞘中“照雪惊鸿”所选择的落点,先于剑锋飞出的惊鸿般的剑意剑势,扑了个茫茫的空!
而在这别扭得令人吐血的“空”里,飘来晃晃悠悠的一箭。
此箭曰……【襄尺】。
儒家所谓“射礼”,说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襄君一尺而退。
君臣之间,永恒有隔,永不亲近。
而今违礼,搭箭弑君!
那晃晃悠悠的箭,仿佛烂醉的狂徒,提长锋而越金銮,锋矢正对君王的天灵,就要结束这场战斗——
一切还没有结束!
姜安安陷在那烦恶欲呕的冲突感里,碎眸的痛苦还未散去,长剑将出而未能出,正在喷出的鲜血已经在喉间……
她猛然一咬舌尖!暗催秘法,颤动心脉。尚不能真正把握外放的神魂之力,一时沸涌而出,铺开战场的画卷,演作一位提缰负旗的全甲将领。
提剑跃马杀至了……甲叶似雪盔缨红!
剑锋寒凉如秋水,旗面绣作“枫林”。
在一切肉身反应都来不及的情况下,这是绝杀的手段。
一如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八强赛上项北和姜望的碰撞。
内府而能决神魂者,此前也只有这两位。
但现在是第二场。
在观众很难看到的神魂战场里,那负旗杀敌的将领,刚刚掀起对决、踏上战场,便有四道追星赶月般的流光……从天而降。
分明四支羽箭,竟如天极所倾,巍巍乎势不可挡,将神魂之力所化的女将,死死钉在了地上!
似乎早有准备,甚至此四箭是先那神魂女将而出。
射有五礼。
此曰【井仪】。
井仪者,四矢贯侯,如井之容仪也。
四箭一围,神魂困锁不得出。
恰似井中月,箭来风皱面。
众只见——
那支晃晃悠悠的箭,狂妄地越出了“空”,而便钉在了眉心。
一点眉心血,洇似枫叶红。
姜安安仰面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