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日落西山,支狩真仍未等到山锦公主。
“应该是去后山了。她这个时辰都会去那边,有时待到很晚才回来。”萌萌哒环顾了一下室内,四周窗明几净,已被她仔细打扫干净。
“那——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正式辞谢。”支狩真拎起行李,关好门窗,循着幽静蜿蜒的小径离去。
经过后山时,支狩真抬首望向高处,狸妖侍女躺在一根斜生的树干上,半眯着眼,无聊地晃动小腿。
“咦?你们要走了?”狸苗苗眼神一亮,翻身窜下来,顺势摸了摸萌萌哒滑软细密的白毛,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喵。
“有劳公主收留多日,原某已然康复,理当告辞,以免扰了殿下的清净。”支狩真从袖里拿出几盒建康城“雪园”茶点社的鱼干、虾饼和干贝,递给狸妖侍女,“我本该当面辞行,但一时未等到殿下,只得先行辞别,还望恕原某无礼。”
“嗯嗯,好说好说……不烦扰,一点也不烦扰,反正你像个死人一样躺着,烦扰个什么?”狸苗苗忙不迭地打开精致的食盒,一手抓住鱼干往嘴里塞,一手仍然狂撸萌萌哒的猴毛,嘴里囫囵不清地道,“你可以多住几天嘛,好不容易蹭到公主的香闺,你就不想多蹭几天?”
支狩真不由一愕,萌萌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抖抖猴毛:“得了吧你。过去都是公主撸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你能撸的,所以撸上瘾了是不是?”
狸苗苗嘻嘻一笑,一把将猴精搂在怀里:“小萌萌,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啊。”扭头对支狩真道,“公主就在上边呢,你不是要辞行嘛,自己上去找她便是了,我和小萌萌还要耍一会儿。”
支狩真抬头望向山腰处:“殿下在上边?”
“除了那片梨树林,她还能待在哪儿?你赶紧去吧,别杵在这里了。虽然你长得好看,但不是我喜欢的型。”狸苗苗不耐烦地努努嘴,又眉开眼笑地继续撸猴,萌萌哒反手去捏她的猫耳朵,两人嬉笑打闹起来。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对狸苗苗拱拱手,自行上山。
他的手脚仍有些笨拙,遇到陡峭的山坡难免跌跌撞撞,有时还要抓住两侧的藤枝,稳住平衡。天地本源与肉身的融合需要时间,若换成百灵山寨那会儿,他必然日夜殚精竭虑,忧心难寐。但如今,一颗心反而不急不躁,甚至多出了几分悠闲之意。
两侧藤萝缠生,层林尽染,夕晖仿佛点点碎金闪烁。虽值夏末秋初,凉意渐深,仍有野花锦缀,草香暗浮,虫鸣声在暮色里此起彼伏。
支狩真一路行去,但觉神清气爽,浑身松弛,连三杀种机剑胎也似生出了一丝柔性。他想起清风的话,人是不需要一直往前走的,沿途的风景或许比未知的终点更美。
但只有走到终点的人,才能知道哪一个更好吧。他微微一笑,放缓脚步,梨林深处闪着粼粼波光,伊瑾一人孤立湖畔,默默凝睇,任由半明半暗的水色映深眉眼。
晚风吹过,片片凋零的梨花随湖水流去,雪白的花瓣隐约泛黄,变得越来越模糊。
支狩真踌躇了一会儿,没有上前。隔着参差的林木,他静静地望着湖畔的女子,不由想起过去,他孤零零地站在竹楼上,俯视万丈悬崖的日子。
也许一个念头,女子便会纵身入湖,所有的痛苦从此被流水带走。
他比谁都晓得这种念头。
但他还是没有发出动静,只是默默站在梨林外,任由光线一点点沉下来,林木的阴影像湖水一样弥漫,伊人朦胧难辨。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看到人影向湖水走近一步,不由心中一凛,赶紧干咳几声。“殿下恕罪。”支狩真快步走进林子,恭谨行礼。
伊瑾侧过首,讶然瞥了支狩真一眼:“原安?”
支狩真道:“打扰殿下多日,原安甚为惭愧。如今身体渐复,特来向殿下辞行。”
伊瑾颔首道:“我知道了。”
支狩真又道:“入秋的湖水颇为寒凉,殿下请仔细些。”
伊瑾的目光微微一闪:“你在担心什么?”
支狩真默然一会儿,道:“蒙难之时,幸得公主收留,原安感恩不尽。殿下,请恕我交浅言深,妄言几句……”
伊瑾审视支狩真片刻,淡然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支狩真缓缓说道:“昨日里,清风道君与我谈及修行。他告诉我,人即是修行。‘人’字,分为两撇。第一撇,是做想做的事。人生苦短,所以一定要把自己想做的事都做完,才会不负此生。没有这一撇,人无所谓人。‘人’字的第二撇,是做不想做的事。世事艰难,岂能尽如人意?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方显峥嵘意志,无愧此生。这第二撇,支撑了第一撇,没有它,人就会倒下来。”
伊瑾默然半晌,道:“话虽如此,奈何知易行难呢?”
支狩真道:“所以人是一场完整的修行,岂可中途弃之?”
伊瑾峨眉微蹙:“你来了很久了?”
支狩真犹豫了一下,点头称是:“原某晓得在这种时候,殿下并不需要外人的善意,只想一个人安静独处。”
伊瑾闻言,不由为之侧目,这不像是一个弱冠少年说出来的话。她转念一想原安的经历,倒也了然。毕竟孤儿寡母流离多年,难免老成一些。
“你误会了。我自小锦衣玉食,修行无忧,皆受惠于大晋。此身既为王室血裔,便不独属于自己,又怎会因为一己私念而任意胡为?”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支狩真欣然道:“是我唐突了。殿下,湖夜露寒,还请保重玉体。”
伊瑾微微颔首,支狩真躬身一揖,转身缓步离去。夜雾浮动,山路曲折,在清冷的星光下显得斑驳发白。他慢慢走下山,望见狸苗苗蜷在树下,呼呼大睡。萌萌哒一边撸着她的猫耳,一边探首向此处张望。
支狩真不由心中一暖,忽而想到,“人”字的两撇或许还有另一种说法:第一撇是自己,所有的路,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走下去。
而支撑的另一撇,则是其他人,比如巴狼,比如清风,比如猴精又比如谢玄……
人生中有了别人,自己的路才能走得更远,更坚定。
夜深时,伊瑾回到住处,望见几案上陈放着原安的谢礼。
那是一方瑙晶荆的匣子。
里面有一只灰扑扑的地梦蝶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