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有东西二厢偏殿。
西厢偏殿一部分用作皇子公主学习的场所,便于邵勋下朝后如同班主任一般在外偷窥,观察孩子们的学习状况。
另一部分则拿来待客,比如王氏、拓跋什翼犍一行人就来到了此处。
代国南下使团的人数还是很庞大的。
左将军莫含统率三千侍卫亲军随行护送。这三千人里,其实有不少洛南子弟。离乡两年之后居然又有机会回来看望家人。
王夫人也很通情达理,将带来的货物发卖,然后发了三千匹绢下去,让洛南子弟回家看看。他们中有些单身汉已在平城成婚了,算是分家另过,以后就不一定有机会再见面了。
军士之外,还有官员和部落贵人。
官员以前家令、云中太守王昌为首,他现在是镇国将军,常年坐镇东木根山,为代公镇抚当地部落。
贵人则以曾经南下出战过的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为主,他已经被排斥出禁军了,原因未知。不过在部勋的干涉下,他即将出任新设的侍中一职,作为代公和王夫人的近臣,参与决策,提供建议,往来于内朝及外朝四位辅相之间一一邵勋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另外,代国还有一大批商徒跟着南下。
说是商徒,其实是大小部落贵人的子弟,带了许多货物,足足千余车,其中包括他们为王夫人义务运输的草原特产商品。
南下之时,雁门、新兴、太原、上党、河内一路发卖,到洛阳后还剩一半,
直接卖给了少府。这会又去洛阳西市准备采买货物,运回草原销售了。
军士住在城外,官员、商徒住在馆驿。至于王夫人母子三人,则暂居于金墉城,不过今日会住在宫中,元真此刻就在介绍居所。
「阿六敦,别到处乱跑。」元真今年七岁,正以一种兄长的态度教训着五岁的妹妹。
阿六敦刚跑到殿门口,闻言低下头,有些不开心。
隔壁传来了父亲、母亲及王昌、达奚贺若说话的声音,阿六敦想偷偷跑过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她真的会说汉话,但父亲还不知道,她想吓他一吓。
殿门口还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手里抱着三岁的代景,见阿六敦不开心,分出一只手拉着她,轻声安慰。
这是春葵,邵勋收的义女,一眨眼都十六岁了。长相清秀,但打扮得很漂亮,性子温柔,说话轻声细气一一又被很多人盯上了!
丑奴则站在殿外。
已经十七岁的他一点不丑,相反英姿勃发,整个人像是一柄锐利的长剑,穿着明光铠时更是威武不凡,非常受邵勋信任,刚被授予正八品「中黄门(尉)都尉」一职,职责是天子出巡时骑马扈从,手下有三百人,皆是从亲军中挑选的勇武忠健者。
见到妹妹被拦住后,元真收回目光,继续介绍道:「这几日我们就住在这里,与兄长作伴。」
什翼键内心腹诽:谁是你的兄长?
不过面上没表露出来,也没有丝毫回应,只随意打量着殿室。
从曹魏时期继承下来的宫殿,快一百年了,虽多经修,依然透着股老旧的味道。
不过还是比平城的宫殿好多了,那个放在中原就只是一个士族大院的规模。
将来他若秉政,一定要扩建宫殿,修得漂漂亮亮的,如此方能彰显威严与身份。
「殿中禁地,兄长勿要随意走动一一」元真还在介绍。
但什翼犍却不耐烦了,忍不住说道:「力真你对洛阳宫很熟悉嘛。」
元真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同时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兄长,因为以前打过他,这会他也是耐着性子在介绍罢了,真以为他乐意干这事呢?
到底年纪还小,被什翼犍阴阳一番后,赌气不说话了。转过身去拉着妹妹的手,道:「阿六敦,我们去花园玩。」
阿六敦有些迟疑。
她想留在这里,因为能听到父亲母亲的声音。虽然之前父亲抱她的时候她哭闹着要下来,但这会又忍不住想去看看父亲在做什么。
她甚至想着,父亲如果再抱她,她一定不会哭闹了,还会把她最喜欢的几颗珠子送给父亲。
至于两位兄长之间不对付的架势,她不理解,但隐隐觉察到了。
她有些难过,也有点不知所措。大兄也欺负过她,二兄几乎没印象,她真的不知道如何选择。
春葵见了,抿嘴一笑,道:「那就去九华台吧,春日泛舟,颇有意趣。」
说罢,看向几人。
元真连连点头,阿六敦没有说话,就当她默认了。什翼犍则臭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几百万钱一样。至于代景,则问都不用问,他嘴里还在吐泡泡呢。
殿外的丑奴和春葵互相对视了下,然后便去安排人手、车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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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殿室内,邵勋的脸色堪比拓跋什翼键。
「槐之事,自有朝廷处分,何时轮得到尔等动手?」邵勋背着手走来走去,道:「先骗朕形势危急,朕调兵遣将,自马邑渡河,兵发盛乐。你们倒好,
把义从军、落雁军当做吸引诸部的靶子,奇兵突出,奔袭斩首,长能耐了啊。」
王昌、达奚贺若等人诚惶诚恐,脸色懦懦。
王氏则摆出一副幽怨的表情,眼神中满是失望和悲伤,但部勋看了却心中冷笑,装尼玛装呢?
秦王邵瑾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几人。
父亲把他喊来坐着旁听,当然是想让他更多了解代北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于是他一边听一边思考,慢慢地,心中有些印象加深了一一以前或许知道,
但知道是知道,不亲身经历,了解就仅仅停留在概念上,印象不会深刻的,现在则好多了。
「是不是觉得朕离不开你们,有求于你们了?」邵勋继续说道:「李成旦夕可破,司马晋指日能平,待朕缓出手来,阴山以北那些部落,有一个算一个,朕有的是时间慢慢清算。」
「或日长途远征,劳民伤财。但朕就是要如此,全天下有谁能拦住朕吗?
哼,平日里自谓聪敏,到头来愚不可及。再这样下去,把朕的耐心一点点耗光,
情分一点点磨灭,可能有好下场?」
邵勋这几句话说得比较严重。
王昌、达奚贺若当然脸色大变,就连王氏都收起了那副幽怨的神态,眼睛怯生生地看向邵勋,有些慌张。
廿,还在演,只不过换了一个剧本。邵勋都要被她气乐了。
被这么一打岔,后面的人也懒得说了,只见他摆了摆手,道:「贺兰氏尚有残众,你们不用管了,单于府已经遣人招抚,不日内迁。」
「渔阳郡公拓拔孤已经上任,他若有事,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说这话时,邵勋直直看向王氏。
「陛下所言甚是。」王氏说道:「妾已调两个部落入索头川,屯于水西,
为渔阳郡公守边。」
邵勋突然笑了。
王氏亦笑,道:「待一切稳定下来之后,便将部落召回。」
邵勋这才不笑,道:「索头川乃拓跋、宇文两家界河,历来纷争不断。你多加照看即可,勿要存着小心思。」
「知道了。」王氏低下头,声音有些委屈。
王昌、达奚贺若也尴尬地低下了头。
王昌是广宁王氏族人,他可能是为王氏如此屈辱而尴尬。达奚贺若早就暗暗表过忠心,但他终究是代人,王夫人如此故意伏低做小,他也脸上无光。
渔阳郡也正式成立了,算是拓跋鲜卑境内第八个郡国,下辖渔阳(今河北丰宁)、白檀(今河北滦平)、平刚(今河北围场县西)三县。
整个郡多在山区,是典型的丘陵牧场,平地不多,但河流纵横,草场还算不错。
渔阳郡公拓拔孤手里只有几千帐,人很少,确实需要王氏派兵助守,但她的目的肯定不纯就是了。
不过在这个时候,邵勋也懒得扯了。王氏虚与委蛇,他也先装糊涂,以后再说。
「宇文氏仍然屡遭慕容袭扰、劫掠,愈发不成了。依你等观之,乞得龟可能守住宇文祖地?」邵勋问道。
王氏还没说话,曾经驻扎东木根山许久的达奚贺若立刻回道:「陛下,宇文气得龟愈发令诸部失望,恐难持久,须早作准备。」
王昌了达奚贺若一眼,朝中「奸细」是越来越多了,似乎每一年都在增加。尤其是心向代公之人被反复清洗之后,有些贵人心思活络,就投向单于府了,达奚贺若就是其中标志性人物一一这可是拓跋十姓之一。
「朕会派一些官员帮着渔阳国整训。」邵勋听完之后,断然说道:「宇文氏一定要保住。若慕容氏来攻,不管多难,都要发兵救援。要钱粮,朕会调拨钱粮,要器械,朕会分发武器甲胃,一定要顶住。高句丽、扶余国至今未遣使来朝,奇哉怪也,难道路被阻止了?你等可遣使绕道问一问,这都是能联合对敌之人。四面张网,把慕容氏牢牢锁住,等朕一统南方。」
「陛下交办之事,妾会尽力而为。」王氏抬起头,看向邵勋,轻声应道。
邵勋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随后便让人将众人请走了。
王氏先在洛阳好好清醒清醒,邵勋暂时不会见她。
一是免得她恃宠而骄,二是照例等一等,邵贼一贯很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