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高以为要背运的是个书笈,可拿到一看,才知道是团大黑裹布,里面裹得极厚,足有半丈高,背到身上时很沉,像是不停往地上滑。
不花些力气,很难背到身上,幸好孙高干这行已经很久,不然也挣不了这辛苦钱。
“里面是什么?”
“都是些书,还有些收藏的镇纸、砚台,重些也正常。”书生这般交代。
孙高掂量掂量,发现里面说重也不重,但就是背着时会不停往下沉,像是重心不匀,跟书生说得也对得上。
“怎么称呼你?”
“鄙人姓苏。”
“那就苏公子。”
一连晓行夜宿几日,不曾耽搁,每天从双眼一睁,孙高气喘得就没停过,直到投宿时才得以停下,昏昏睡去。
钱难赚,屎难吃,这三两银子,赚得人真是累得当牛使。
但苏书生仍闲赶路不够快,一路连以“怕南面生变,赶不上亲戚”为由,催命似催促孙高加快脚步。
一大早,苏书生早早就把孙高叫起,脸色很差。
“今日起,为你不耽搁,就背着这些行李睡。”他吩咐道。
“背着?至于省这点时间吗?”
“给你加钱,”书生摸出一两银子直接放孙高手上。
孙高眼睛都直了,要说的话随一口唾沫吞了进去。
“送到以后,再给你加二两路费,明白吧。”
“明白、明白!”
孙高把银子揣回兜里,小心护着,赶忙把书生的行李像背宝贝一样背起。
来回一趟,就有六两银子入手!
再攒个两三年,就能娶媳妇了,明白明白开荤是咋个滋味。
………
书生要走的道,愈来愈偏僻。
小路上遍布乱石,脚边有泥块滚着坡落下,两侧树木拔地而起,交织出幽邃的枯寂。
说是南方乱,怕白莲教人顺官道杀上来,这话虽然在理,但孙高昂头看见密密麻麻的树梢遮天蔽日,便心底犯嘀咕。
背后的行李压得很紧,不知是不是孙高的错觉,那背上的东西比之前轻了许多。
重心也上移了,原本不停地往下坠,现在的重量则压在腰部,让孙高想起背老母亲的感觉。
而这几日,书生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山路寂静,踩下枯枝落叶发出啪脆的响声,暮色渐渐涌起,孙高翻过山坡,眼角余光无意间捕捉到什么,看不清晰,他转头眯眼细瞧,脸色悚色涌起。
“那吊着个人!”
只见一人被吊着脖子立在远处山坡,孙高怕得发抖。
书生缓过神色,眯了眯眼睛,接着拿出一副很谨慎的模样道:“那是土匪窝,小声点,我们慢点过去。”
孙高面带惊慌,来不及分辨,重重点头。
二人一路慢慢往山下走,每走几步路,书生便停一下,靠着树也不知做什么,很有规律。
孙高走得很慢,不敢加快,怕惊动山里的土匪,深沉的山林寂静无声,延申出来阴影探着尖爪,些许腐烂的气味不知从何而来,弥漫鼻腔。
孙高心脏愈跳愈快,愈来愈急,又不敢出声,朝前望去,走在前面的书生也没有开口,好似混淆在了黑暗里。
夜幕降临,走过山麓,快要出山的时候,孙高松开一口气,回过头朝身后望去,心脏狂跳。
只见那山道之上,极其突兀地多了两道身影,正从他们走过的路上缓缓走来。
孙高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
倒是身边的书生反应过来,抽剑迎面喊道:“来者何人?!”
那两道身影,一男一女,好似从另一个世界缓缓逼近,二人模样都晦暗不清,好像没有脸一般,乍出现在这阴森之地,让人汗毛竖起。
男子走近来后,开口道:“过路的而已。”
“怎知你们不是土匪?”书生抽剑对着,言语中不退不避,默不作声间落在孙高半个身位后头。
男子忽然笑道:“就是土匪。”
孙高心提到嗓子眼了。
眼见不知那人如何动作,书生刹时面色大骇,单手把孙高往前一扯,像是做盾牌,忽地一阵微风拂过,孙高便听咚地一声,书生直挺挺地往后栽倒。
他颤颤地低下头,就见书生头颅上开了个小洞,双目瞪大,没有半点生机。
孙高“啊”地大叫一声,跪倒在地,脑子一白,等那不知如何杀人的男子走近,他才在地上不停地往后爬。
“那东西放下吧。”男子道。
孙高已上气不接下气,一时未能反应,裤裆里热得厉害,嘴巴里不停地“啊啊”叫出声。
噔噔噔!
急促的脚步声蔓延在林间。
男子停住,朝林间一望,旋即退了几步,忽地一阵风卷残叶飘过,那一男一女便不见踪影。
孙高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就见一点幽寒的光窜起,
树丛间冒出几柄明晃晃的刀子,一个接一个面带煞气的脸孔挤出,衣衫杂乱不齐,绢的布的混在一起,为首几个披挂着混搭的铠甲。
正是一群刀口舔血的山匪,循着书生做在树上的记号来了!
………
“是你送过来的?”
孙高被一行山匪连人带货压到山寨,进了一处高悬“聚义厅”牌匾的大门,货被卸了下来,他抬头颤颤打量,看见山匪头子瞎了一只眼,立马惊声道:
“独眼梁?”
独眼梁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椅子上,对孙高认出他来并不出奇,这南阔县到信阳县纵横三百里,只有他们这一家。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那地上的货,上手摸了个来回,孙高发抖间,也忍不住疑惑。
独眼梁见他怕中带疑,勾起笑道:“小子,你不知道里面是人?”
“人?”孙高惊得叫出声来,“不是古籍、镇纸、砚台吗?”
独眼梁见状哈哈大笑,聚义厅里一众土匪也附和地笑出声来。
窘迫逼上喉咙,孙高畏缩低着头,目光仍奇怪地看着那包裹,只见独眼梁拿刀尖慢慢挑开布条,一层层黑布剥落下来。
孙高吞了口唾沫,眼睛瞪大,一张人的脸庞自黑布间浮现,脖颈处肌肤苍白,身上长满了尸斑,他像是在沉睡,眉眼间透露着书香气韵,然而,双眼却无神地瞪大。
“像活的一样。”独眼梁喃喃,“这尸人品相不错啊,能卖个好价钱。”
“不知多少钱,有没有寿小姐贵。”
“瞧你说的,那可是卖了七十两银子!没这么高过!”
原来寿小姐是被他们掳走的孙高瞳孔猛缩,不明就里间双腿颤颤。
他弄不清楚情况,而眼前黑布里苍白的人脸更让他惊悚。
“没见过世面吧小子,”身旁一大汉拍打他脑袋,“这是尸人。”
尸人?
两个字合在一起,孙高自脚底板冒起钻心的寒。
也就是说,自己背着的不仅不是什么行李,而是个死人,还是尸人…
孙高脚底发软,人快跪倒在地,身后大汉提着他脖子逼他站起来。
独眼梁拢起几块布,问道:“那姓苏的书生呢?”
“去到时死了。”
“啧,那这货怎么卖到南边去?”独眼梁吐了口唾沫,“谁知道怎么保养这尸人?”
只听那聚义厅里众土匪中,有一人忽然说道:
“记得没出岔,那书生说过,这尸人只要有童男子的鲜血滋润,吸纳阳气,就不会腐坏尸变,而且一天比一天鲜活。”
话音落下,孙高想起这些天来尸人越来越好背,重心越来越上移,后知后觉地不寒而栗。
怪不得那书生几次提起他没娶媳妇,原来是在确认他童子之身,以此来温养尸人。
孙高胆战心惊间,独眼梁已扭过头看向他。
孙高扑通一下双膝弯曲,推金山倒玉柱,头磕得铿铿响,
“别杀我、别杀我!我老实、我老实!我孙高十里八乡的本分人!”
独眼梁哈哈大笑,旋即瞅准孙高,拍了拍他脑袋道:“老实本分,就劳烦你死一下咯。”
孙高脸直接僵住,不仅恶寒涌起,更知免不了落得死亡的下场,惧得整个人抖若筛糠。
身后大汉朝他屁股一踢,孙高便给踢到尸人怀里,众土匪笑得更是开怀,嬉笑怒骂间,没一人离去,正是要看他当场人头落地。
独眼梁提刀晃过去道:“说个遗言吧,别磨磨唧唧!”
孙高停了好一会,浑身颤抖着,等到一股凉风过耳,都还未动手,周围的声音好像突然消失了,整个人落到空白里。
他还没取媳妇,就要这般不明不白死了?
心一沉,孙高颤声间长啸道:
“男子汉大丈夫,你们要杀就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却无人回应。
孙高冷汗淋漓间抬起头,只见那一众山匪浑身颤抖,一个个双瞳瞪大,像是看到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只见门外,多出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那是一位女子。
“怎么怎么是你?!”
不仅山匪们认了出来,孙高也认了出来,那与画像上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那女子生满尸斑,五官糜烂,黑洞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冥的磷火。
那是复仇的火。
呼,骤地呼啸声起,寿小姐已化作滚滚阴风,朝山匪们扑杀过去。
首当其冲的独眼梁甚至来不及拔刀,咽喉便绽开血花,侧头一看,就见平日里的兄弟,一个、两个、三个.都接二连三地栽倒。
断肢与脏器在磷火中飞旋,求饶声混着骨裂声撞上墙壁。有人挥刀劈向那抹红影,刀刃却穿透虚雾,下一秒自己的头颅便在地上咕噜滚动。
山寨中,血光四溅,鬼哭狼嚎,乞求声、忿怒声、哭泣声、悔恨声,交错不已,但最后都化作了尸人女子的狂笑,笑得把人心肺都撕裂出来。
乱局之中,孙高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许久后,整个聚义厅染得通红,一百六十八位匪徒死状凄惨,鲜血浸满地缝,再无一人幸存。
陈易缓缓而入,并没让殷听雪同行,以免让她看见这样的景象。
尸人女子立在那里,肩膀微耸,像是在剧烈喘息,待她缓缓回过头,陈易发现,她眸中的磷火已经微弱了许多。
“城隍爷大恩大德,小女子纵使九泉之下也铭记于心。”
好似回光返照般,寿小姐的话音比之前顺畅许多。
陈易沉吟片刻,语气平淡地问道:
“你父母在找你,要不要见上一面?”
寿小姐身形耸动,肩膀颤抖了好一阵,似在挣扎犹豫,而后,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着水面照了一照.
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副面貌.怎忍心再见父母?”
陈易没有劝说,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待人已走远,寿小姐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抬手一挥,油灯倒了下来,点燃了拖长的帷布,那些酒坛纷纷破裂,焰苗落下,酒水也随之燃起….
火焰升腾,慢慢吞没了“聚义厅”三字,飞星四溅,化作熊熊火海,剧烈的噼啪声间,木柱断开裂口,整栋楼宇逐渐弯曲,像是被挤成一团,即将轰然倒塌,付之一炬。
她静静地待在火里,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
“浩劫垂慈济,大千甘露门。”
“化号十方,普渡众生……”
…………
一切都还没结束。
“你是说,是个姓苏的书生叫你送过来的,还包了你一路食宿?”
孙高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眼睛都不敢多望眼前这男人一眼。
没办法,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可难保眼前的男人不是人,而是鬼啊。
“是”孙高把脑袋低下,只好有什么就说什么,一五一十地把一切都讲了个干净,路上的细节更是交代无二,譬如这书生时不时上坡一望,摸出个风水罗盘,又譬如这书生掐准黄道吉日,供奉各路他孙高听都没听过的神祇,又譬如这书生给的银钱形制,都交代了一遍.
陈易听过之后,已九成九确认这是夏水苏氏的人。
夏水苏氏,世间少有的豪富大族,生意横跨三省之地,其本宗在江西,起初不过三四户人家,百年间便成了盘踞一方的世家大族,最近十几年更是出了三四位进士,承担一省之地漕运渡船,若没点能耐,岂有可能置办得了这般家业?
而想来这苏氏的能耐,就是祭鬼神之术,连青弋江的江神袁琦,都受过这苏氏的香火,也因这苏氏跟自己结怨。
凡神皆祭,不论来路,这般行事让人不禁响起白莲教,而且这苏家无疑也与白莲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不知是主犯还是从犯,又究竟牵扯多少。
陈易垂眸思索,灭杀了鬼主王翦后,自己归还了龙角,跟这江神袁琦是暂时偃旗息鼓了,答应他只诛首恶,不牵涉其他苏氏人,那时不觉如何,现在一想,叫他这个凡事以杀解决的人有点为难,思绪翻涌,陈易挑眉一笑。
我说是首恶,可没说是哪个首恶。
孙高莫名打了个寒颤,头颅微微抬起,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到一句:“赶紧走吧。”
“是!”他应了声,生怕陈易反悔一般,踉跄地爬走了。
陈易随后也缓缓下山,该去武昌城了。
…………
当瞧见陈千户那张面目寒碜的画像时,城市便近了。
每一回殷听雪瞧见都会偷眯眯地笑,以至于每回进城时,陈易都会冷不丁地扫她一眼,有一夜甚至直接说了这问题,可殷听雪说自己不是在嘲笑他,而是在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
“别人都以为你很丑,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而且读的书多,武功又高,还会做饭,这难道不叫我高兴吗?”
此话说得陈易哑口无言,又见她语气认真,一副满心在乎自己的模样,怒也怒过了,数落也数落过了,到底还是无可奈何,随她去吧。
如今他是愈发跟小狐狸讲理了,没法跟她算账。
那就该把帐算到大殷头上了。
与她分别许久,离太华山又在千里之外,近乎遥不可及,如今陈易便从各个地方挑刺,等再见她时,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一阵,虚与委蛇,伺机算账,翻完新帐翻旧账,一帐一个新姿势……又起郢欲了,陈易兀然发现自己又很没自制力了。
身轻失天下,自重方存身。
陈易觉得如今大家都信自己真像画中那般丑陋,跟自己不够自重有极大的关系,譬如一个色魔若臭名昭著,寻常人的脑子里,就必是形象猥琐,丑不堪言。
落日把江水染成橙红时,武昌城头飘起了炊烟。挑着鲜鱼的贩夫们踩着青石台阶往汉阳门走,竹扁担咯吱作响,墙缝里嵌着不知哪朝哪代半枚铜钱。
城门洞里蹲着几个补陶罐的老匠人,脚边炭炉煨着瓦罐,宛鱼混着豆腐咕嘟嘟冒泡。穿裋褐的脚夫们蹲在墙根扒饭,眼睛盯着江面,那边十几艘漕船正在卸货,麻袋堆得比山还高。
武昌府到了。
一路心不在焉,陈易压抑住郢欲,很没意义地压低斗笠,出示魏无缺所赠的腰牌,缓缓进城。
顺着码头往西市走,打铁铺子叮当声里混着豆皮摊的油香。布庄伙计踩着高凳卸门板,一匹匹葛布在暮色里泛着青白。忽听得铜锣开道,八人抬的官轿从长街挤过,轿帘缝里漏出半块绣着锦鸡的补子,吓得茶摊老头赶紧把沸水的铜壶挪开。
最有生气还数望山门内的菜市,天没亮就闹腾起来,就有卖藕人把紫红围裙铺在石板上,新挖的莲藕摆成宝塔样,肉案后头的屠户嗓门比江涛还响。
陈易领着殷听雪一路闲逛,津津有味地四处回望,不时彼此低声细语,二人一致认为武昌府的街巷颇有南方的水润风情,处处都不似北面的磅礴粗砺。
二人穿过一条条街巷,感受着武昌府的景象,自之前攻打武昌城失利,白莲教军便退避到更南面的长沙府一带,而这座古城好似未经历过风过,尽力伸展着自己的风貌。
逛着逛着,走过某处拐角,陈易的脚步兀然停住,道:“谁?”
殷听雪转过头,就见一个人缓缓靠近,来者面容素朴,身上披着单衣,朝着陈易拱一拱手道:“座主请公子上门一叙。”
不必他开口,陈易都知道是魏无缺,从进城起他就做好被他寻上的准备,只是怎么喜鹊阁的谍子在武昌府里畏手畏脚的,偏偏得到这偏僻角落才上门。
陈易答应下来后,谍子当即为他领路,
谍子的步伐像是漫无目的地乱走,偶尔回头仿佛看风景般随意扫上一眼四周。
转街绕巷,待许久之后,他才把陈易二人领到一座茶馆边上,打过暗号后,领着二人上楼。
门推开了,陈易抬眼就见以魏无缺为首的一众喜鹊阁谍子端坐其中,当然也少不了东宫若疏和小婵,她们两个坐在最边上。
魏无缺看着陈易,开口道:“情况特殊,不得已让你绕了一大圈。”
陈易如何看不出端倪,却仍有些怀疑道:“武昌城里,有盯上你们的眼线?”
魏无缺淡淡而笑,流露出一丝无奈道:“喜鹊阁身负后命,虽遍布五湖四海,但到底还是暗地里的组织,更何况天高皇帝远,武昌城离京师远隔数千里,我们喜鹊阁深入湖广不久,就被苏家的眼线盯上了。”
陈易眉头微挑,略有意外,但想想也是,在三省经营多年,善祭鬼神的夏水苏氏的眼线本就不是常用手段,喜鹊阁防不胜防也是属实正常。
“君子易防,小人难测,山同城如此,武昌城亦是如此,”魏无缺叹了口气,随后道:“且安心,这里暂时没有眼线。”
陈易拉开椅子坐下,拍了拍殷听雪,让她去东宫若疏那一桌,后者眼睛一亮,自来熟地就拉住小狐狸的手,两个女子嘴唇似蜜蜂嗡嗡,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魏无缺为陈易奉上茶水道:“来,我们的话慢慢说。”
之前尸谷之中,鬼主王翦湮灭后,陈易跟魏无缺其实有过短暂的交谈,只是大战一场,仍需休整,不便多说,只做了简单交流,陈易大概知道喜鹊阁这一回南下是了分了三支队伍,魏无缺只是其中一支,也是最显眼的一支,而他们南下并非是为把东宫若疏送到自己身边,那样未免太小题大做,这不过是次要的,主要目的,说到底仍是刺探湖广一省官场,此前已有大量官员弹劾,矛头直指湖广三位高官沆瀣一气,吏治**,剿匪不利,还意图助纣为虐,纵容白莲教大举祸乱湖广。
这些弹劾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又有多少是党争产物,陈易离京已久,早就漠不关心,此刻他更关心白莲教的事。
武昌城只是暂时驻足,他到底是要去江西,借剑龙虎抵御白莲教乱。
品了口杯中醇厚的茶汤,陈易抬头便听魏无缺开口道:“天下传言白莲教掘开秘境,突得传承,但我深知白莲教乱,并非一朝一夕所成,少不了多年来官府的纵容,更少不了夏水苏氏的手笔,而据我们这些日子的暗中探查,夏水苏氏对白莲教乱其实也没有什么准备。”
陈易旋即道:“你的意思是说,夏水苏氏跟这事关系不大?”
“他们当然撇不开干系,夏水苏氏有人跟白莲教勾结,证据确凿,但苏家的人都不在白莲教的中心圈子里,多是为虎作伥,所作所为,是纵容庇护,倒卖军需,”魏无缺顿了顿后道:“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谨慎行事,不要意气用事。”
魏无缺所说不无道理,夏水苏氏毕竟是湖广首屈一指的豪富之家,更有苏鸿涛官居二品,是为一省大员,如此大富大贵,又何必跟那些口呼无生老母的白莲教人贸然起事,大概是白莲教起事之后,才惊觉上了贼船。
如今夏水苏氏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支持白莲教,沿路入湖广以来,反而多见苏氏捐献资财,供应军需。
陈易慢慢道:“我心里有把握。”
“有把握就好,切莫胡乱杀人。”
“嗯,我只诛首恶。”陈易赞同道。
“如此便好。”魏无缺微微颔首,“那么,你要怎么找到首恶?”
“呵,就知你来找我,肯定不是说这点事,”陈易低头又品了口茶,径直道:“我们直入正题吧。”
魏无缺摇头失笑,道了一句:“我还想跟你叙叙旧。”随后他沉吟片刻,似在组织措辞,终于缓缓开口道:“白莲教如今的实力,不容小觑,自得了秘境传承后,他们高手众多,麾下亦聚拢了一批奇人异士,其中就有天下第十的瞎眼箭,而且极有布局,之前的鬼主王翦,大概只是一桩失败手笔。”
“我知道,我不会傻傻地跟他们硬碰硬。”
“对,但我直说吧,我醉翁之意不在酒,”魏无缺缓缓说道:“陈千户,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很像白莲教的人。”
陈易头颅微侧,眸光兀然一凛,慢慢挑起眉头。
魏无缺大手一张,从怀里摸出一张卷轴摊到面前,
又是那副丑到极致的画像。
魏无缺按着画像旁边的小字道:“位极人臣,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又犯下大不敬之罪,传阅天下通缉,如陈千户这般的乱臣贼子,白莲教怎么看怎么顺眼。
哪怕你一路上对他们痛下杀手,但白莲教的高层不会知道‘陈千户’杀了多少白莲教人,他们只知此人武艺高强,又与朝廷为敌,而且罪行累累,同时还与魔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可拉拢,说不准都已经内定了个圣子之位。”
陈易呆愣了下,他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虽然我一路杀的白莲教人不少,
但我依然是白莲教最好的朋友?
杀你们,都是为了你们好。
对于那副画像,陈易都已经习惯了,将之视若无物,并未想到太多,此刻听到魏无缺的话语,品味到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而魏无缺说出这番直言,可见他对如今陈易的信任。
思绪如风从西来,又往东去,陈易沉吟良久,似有定夺,忽地笑道:
“倒是一条可行之策,只不过,魏座主,说不准我就假戏成真,到最后还是皈依到白莲教那里了。”
“山同城中,我已见识过了,尸谷之时,又再度确认,”魏无缺摇了摇头道:“如今我相信陈千户的人格,足以经受考验。”
“都说不准的,我这人最经受不住的就是考验。”陈易顿了顿,含笑问道:“话又说回来,他们那有白莲圣女吗?”
“没,只有老母。”
“座主放心,我跟白莲教势不两立。”
魏无缺旋即抚掌而笑,二人相视一眼,互相敬上了一碗茶水。
茶水一饮而尽,彼此交谈也随之轻松下来。
“还好我是阉人,不用像你一样考虑那么多。”
说罢,魏无缺卖关子般缓缓道:
“这一回,为助陈千户旗开得胜,有大礼相赠。”
“大礼?”
陈易先是疑惑,只见魏无缺往左侧指了一指,陈易转过头就看见东宫姑娘朝他挥了挥手,微微一笑,他忙回头惊愕道: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