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设在明月馆,本是食馆,因来往达官显贵愈多,多设宴于此,彻夜不休,掌柜的便请了舞女,又寻了乐班,慢慢便成了武昌府首屈一指的宴饮之所,朱紫掠过,锦绣笙箫,一年容易又秋风。
廊下的灯笼在风里晃着,大街之上,车水马楼,青布轿子鱼贯而入,尊长或官身者乘轿直入院内,平民需在门房卸轿拴马,由小厮引入。
苏鸿涛身着一袭湖绸直裰的便服,待在前院迎客。
一人身着锦袍,方才跨过门,苏鸿涛两双手早隔着袖子虚托住对方肘弯,一个说“劳您赴宴”,一个回“折煞老朽了”。
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朝廷委任的总督王复,总督乃是朝廷对地方的差遣官,总领地方各镇,统一事权,防止互不相属,互相推诿,按理来说,苏鸿涛、寇俊、韩修三人都要听从王复的吩咐,只是湖广一带,各地盘枝错节,彼此渊源极深,苏寇二人联合,王复便被架空在总督位置上。
面对苏鸿涛,王复脸色如旧,并无半点异色可言,苏鸿涛不知他是否已心甘情愿交置大权,在这官场上,若连这点养气功夫都没有,都爬不到这个位置。
随后一连数人进入院子,苏鸿涛大多只拱手相送,相识者便互唤一声名号,道一句寒暄,与一众锦袍相较,案山公的一袭淡蓝湖绸直裰显得格外清贵,引得人心中感慨赞叹。
待一座刻有官号的轿子进院,苏鸿涛眉目一深,帘子揭开,便见韩修缓缓自其中走出。
苏鸿涛走前两步,带笑迎上道:“韩子慎,劳你赴宴,叨扰公务,请入席吧。”
“不过处理几桩陈年旧案,算不得叨扰。”韩修面色浮着冷意,嗓音不见起伏道:“今夜还望案山公好生为寇大人劝酒,帮我要到武昌府的漕运账册。”
“宴席所乐.今夜莫谈公事。”
韩修冷笑一声,随意作揖后,起步入宴。
待人走远,苏鸿涛眼眸冷冽,随着招安之事的推进,他与韩修之间可谓愈发对立,已近乎撕破脸的程度,仍然记得当年赴官上任,二人初会驿站对诗,共述为国除弊的志向,彼此引为知己.如今浮光掠影,苏鸿涛的眉头比那时苍老了许多,不免心生唏嘘之情。
来日再度饮酒对诗述长志,会否是在屠刀之下,刑场之上?
正想着时,一位小厮引了三人进来,苏鸿涛回首望去,脸色微变,一点唏嘘不再,好似骤遇命悬一线之境。
来者正是储意远,身后随行的两位男子不知何人,想来亦是白莲教人,他们乔装成商贾儒士的模样。
“叨扰了。”储意远上前一步,随后介绍道:“案山公,容我介绍一句,这位是秦公子,这位是陈公子。”
“蓬荜生辉。”
苏鸿涛只扫一眼,寒暄一句,便顺着其他官员的招呼转身而去。
如他们这般上不得台面的角色,该待在暗处。
今夜要除的是韩修。
正厅里八仙桌早已摆开,诸客纷纷落座,桌上附有干果茶水,盛于攒盒,菜肴未上前,客人们佐茶闲谈。
大堂里,陈易捧碗品茗,茶水滋味入口,茶沫浓厚,却不怎么好喝,唯有好看罢了,比殷听雪点的差了不少,他心中略微作想,侧过眼睛,就见东宫若疏偷偷摸摸地往嘴里塞干果。
陈易不禁摇了摇头,这笨姑娘贵为太子妃,当然不是不知礼数,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若叫她守礼,她自会守礼,但你得叫她守礼,因她哪怕不守礼,她自己也不会尴尬难堪。
也不知这是赤子之心,还是没心没肺,东宫若疏发觉陈易在看自己,也没不好意思,反而剥开个龙眼递给陈易。
“你没洗手,别给我剥。”
她便顺势把龙眼一吞,对陈易的嫌弃半点芥蒂也无,东宫姑娘笨是笨了一点,但幸好她笨了一点,否则她就聪明了一点。
陈易回过头,接着听到在座宾客纷纷起身的窸窸窣窣声,原来是苏鸿涛入宴了。
待众人道礼过后,接连坐下,陈易便望见苏鸿涛身后有一道一僧随行。
僧人慈眉善目,一袭灰色僧袍衣着朴素,极具得道高僧之态,道士头带混元巾,面目却泛着非人的苍白,身上道袍上的纹路也不是常见的八卦样式,而是绣着云雷纹獬豸,其色幽深,端着与道士隐逸不衬的肃穆面容。
陈易转头向储意远问道:“那两人是谁?”
“他们?一位是宝莲寺的方丈,此人是苏家旧识,跟我们有不少渊源,回头我跟公子交代,另一个.以前没见过,大概是苏鸿涛自己请来的。”
宝莲寺.
陈易眉目微深,抬眸之时,就见寂远目光横扫了一遍全场,似乎并未认出自己。
入宴自然不可能携带兵器,连方地亦不允许,否则陈易也说不准会不会一时兴起,当众便取了这寂远的头颅。
想想归想想,这寂远的气息看似微弱,如同垂暮老人般奄奄一息,但这一息极长极久,好似永远保持着奄奄一息的状态,诡异至极,陈易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人物。
主宴的苏鸿涛一声“请共箸”,便听见连绵成片的筷尖轻点碗沿示谢声,长幼依序动筷,侍宴的婢女们托着锡壶斟酒,酒液落杯,溅起香气,宴会这就开始了。
婢女们撤去不久,忽听弦子一拨,便有美人入厅表演。
听得屏风后三弦一颤,一位位窈窕女子身披霓裳,入宴起舞,乐声亦随之而起,彩带飘过宴间,十二位舞姬已踩着余韵飘然而入。
琴弦又颤,众女忽如风拂柳枝般散开,莲步舞动,广袖翻卷,满室烛光被搅成流金碎玉,适时笙箫声起,舞阵忽变,霓裳广袖掠过席间,带起阵阵香气。
舞至酣处,琴声陡然转急,众女齐齐折腰后仰,云鬓几乎要扫到青砖地,席间顿时爆出满堂彩来。
宾客们其乐融融,推杯换盏。
忽地。
陈易眉头一蹙,云裳起伏间,只见桌上的茶水亦随之泛起阵阵涟漪。
水纹荡漾,茶沫如旋,被某种外力驱使之下,渐渐汇成了一个个文字:
【汝本生人阳身,怎冒僭城隍之位?】
陈易豁然抬头,就对上了不远处席上,先前注意到的道士。
霓裳旋起阵阵微风,那袭幽深道袍随风而动,身后似涌现出一位双目如电的冥府判官,手执玉笏,定夺阴阳公正。
他居高临下,仿佛要将陈易一层层剥开皮肉,审视其中魂魄。
【今阎王有诏,命汝入府察职,阴阳有序,天地根本,汝毋乱罪,犹得清白。】
陈易慢条斯理地捧茶饮下,反朝他咧嘴笑了下。
道士须发微张,美髯缓缓而动,眼眸里已有了些愠怒。
陈易把茶一饮而尽。
“啧,发现我这活人阴官了。”
陈易不动声色,阳有阳律,阴有阴规,世间阴阳有序,如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这本是常理铁律,他以活人之身就任城隍,本就会按钮难免招惹麻烦。
只是早不招惹,晚不招惹,偏偏在这武昌城里,碰到了巡察的冥府判官?
而且这冥府判官,还是苏鸿涛的座上之宾?
这可真是太巧了。
舞女下宴暂歇,席到中段,厨下端来暖汤,为诸座分食,汤底滚着火腿吊的鲜。
寇俊舀了舀蟹粉豆腐,笑道:“好个琉璃世界!“
原是春寒料峭,寒气与宴会的热气一冲,白茫茫的雾气就漫了起来,映得宴厅都朦胧起来。
此言一出,甚合景色,场上众宾客们纷纷附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不消多时,舞女们再度入场,这不是元宵,白莲教还祸得湖广兵荒马乱,但在这金碧辉煌的厅堂间,依旧一夜鱼龙舞。
陈易舀汤低头啜饮,阖上眼睛,再抬头时,
阴风扑面,席间诸座忽然空空荡荡,像是人一下都走光了,左右亦无声息,舞女们也不见踪影,眼前蒙上了层幽冥的深色,唯有那道士依旧落在对面。
但已换了副面貌,深袍紫髯,手执玉笏,他一袭判官袍,豁然而起,双目如电。
而在他身后,多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分别头顶“一见发财”、“天下太平”,血红的舌头垂到半空中,判官再度抬手,大厅地面阴云滚动,只见一位位阴兵鬼差自云中缓缓浮现,一时间竟把厅堂挤满。
来自阴曹地府的寒气蔓延开来。
“汝是何人,敢冒僭城隍之位,私放阴曹之犯,阻拦阎王之令?”
如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厅堂,一时阴云滚动,寒意彻骨,陈易只见那阴兵鬼差已各执兵器逼压过来。
这座食馆厅堂,竟一下成了这判官的衙门。
众目睽睽之下,陈易低头笑了笑,垫了垫手里的筷子,半点畏惧也无,慢慢道:
“你问我是何人,我还想问问你又是谁?平白无故在这装神弄鬼。”
那判官一顿,似是听到极好笑的话,须发颤抖,大笑起来,
“某乃察查司千年主司判官尹宜简,为阎王巡察四方城隍,检核问事,监御官吏,塑一地阴间清平。”
他的眼神兀然犀利,
“不知汝哪来盗官贼,不识上峰是谁。”
气势逼人,寒意瘆骨,四面阴兵鬼差刀兵霍霍,陈易却好似浑然不觉,照旧低头饮汤。
半晌后,他慢慢道:“尹判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陈易一身行善积德,秉性忠孝,气质谦谦,不近女色,恪守礼教,艺音优畅,这些在告身文书上可是写明了的,我有此作证,你凭白诬蔑我盗官贼?”
尹宜简冷笑一声,却道:“杀人无算,好色入命,罔顾礼法,忤逆上意,通奸人妇,哪一条不是该下地狱之罪,如今竟还冒僭阴官,倘若诸罪并算,当下地狱十八层。”
陈易缓缓抬头,正欲怒喝其污蔑构陷,可是想了想好像没什么污蔑的地方。
那尹宜简见他不言,笑面阴冷,似要把陈易扒皮抽骨,他嗓音如洪钟大震:
“今阎王有诏,见汝来历不明,亟需细察,故权停俸禄,待勘覆实,回府陈职!”
嗓音落下间,尹宜简大手一挥,一张停职谕旨飞到陈易面前,上面字迹尽由此地阎王所书,每一个字迹都仿佛是一根根骨手,要掐紧陈易的四肢。
眼见诏书落下,一切都好似尘埃落定,阴兵鬼差们逼压上前,活人为阴官,有违阴阳之律,陈易的城隍之职被罢黜,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砰!
两根筷子飞出,刹那洞穿了阴兵鬼差们的头颅,尹宜简袖袍飞转,当即震怒,眸光如电,狠狠盯着那人:“汝敢擅杀阴差?!”
“且不说你能不能拿得下我,”陈易慢悠悠道:“你背后有阎王,我背后就无阎王么?”
“汝敢冒用阎王之名.”
“楚江王,是我半个岳父。”
话语一出,满场阴兵鬼差为之一静,尽数往后退了半步,尹宜简的怒容僵了下,旋即掠过一丝疑惑不解之色,再掐指微算,眸中疑惑更深。
刹那之间,他的思绪似乎无数踌躇、衡量、筹算,最终一怒之下,还是怒了一下。
“汝莫得意忘形,只待阎王亲临,必将查清此事,莫以为能逍遥法外,逃牢狱之灾!”
陈易只一挥手,
“滚吧。”
阴云渐渐散去,厅堂里重归暖意。
“秦公子、秦公子……”
身旁的储意远推搡了两下,陈易睁开眼睛,这才如梦初醒,
回首望宴前,美人笙歌罗璇舞,丝袖拂过满堂大红面颊,徒留醉意浓烈。
满堂朱紫贵,如何不繁华。
是了,武昌城的一切都很繁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行到浓烈处,宾主尽欢,几声飞花令,又是一杯酒下肚。
陈易不通诗词,可也被浓烈的酒宴气氛尽染,加之赴宴一场,也不好特立独行,也饮下不少酒水,至于东宫姑娘,她的嘴没停过,一直吃吃吃。
宴席会持续得很晚,往往彻夜,中途会有歇息时间,有人借此劳累归家,有人暂做住宿,还有人嘛趁此寻欢作乐。
储意远已喝得半醉,他给陈易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起身跟过来。
二人走到廊道拐角,四下无人,廊下设铜盆、巾帕供净手,备醒酒汤以防失仪。
储意远捧水洗了洗脸,把自己弄清醒一点,开口道:“秦公子,没全醉吧。”
“三分醉吧。”
“好,我也是三分五分醉,”储意远打了个嗝,继续道:“眼下稍作歇息,待后半夜,我们伺机找上那韩修,看看这人是什么意思,必要之时,当杀无妨,切莫手软啊。”
陈易眸光微敛,随后笑道:“我不会手软,就是怕醉。”
“那我得找法子给公子醒醒酒,还得用计拉拢你啊,好叫公子为我圣教效力。”储意远嘿嘿笑道道:“这菜过五味,酒过三巡,秦公子可知我要出什么计?”
“哦?”
“美人计!”
“哎哟,不行,我可经不起考验。”
见好一会,也没个动静,陈易探着头道:
“意远兄,既知我经不起考验,还不快考验考验?”
储意远哈哈大笑,极为热情地拍了拍陈易的肩膀,紧接着小步快跑道:“公子莫急,我现在就去找案山公给你要来!”
储意远被任到武昌府这关键之地作香主,其人最大的本事便是拉拢人心,投其所好,叫人觉得是个殷勤真诚之人。
陈易刚回到大厅没多久,储意远便已叫人过来,通知安排好了厢房,里面正有美人守候。
于是乎,陈易便把还在吃吃吃的东宫若疏扯过来,廊道里,储意远朝他拱了拱手,给了个男人都明白的眼神,随后转身退避走远。
东宫若疏的女扮男装远远不如闵宁,极好拆穿,陈易要把她一起带去,不是为了飞两个,还能是为做什么?
一推门,香风袭来,软玉铺面,这明月馆的头牌花容月貌,见陈易身边的东宫姑娘,一下明白了什么,眸光如流水,立马含羞带怯,一副不胜娇羞的闺秀神色。
“官人是要.作甚?两个一块来?”说着,头牌一只手拢了拢胸前的衣衫,欲语还羞道:“奴家可没见过这等世面。”
“那就不见。”
陈易横手一抽,头牌眼睛瞪大,后颈一痛,整个身子软倒昏迷了过去。
这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其实生性自重,也不是什么美人计都会中。
真要中,也是中殷听雪、殷惟郢、闵宁、周依棠、秦青洛、祝莪、林琬悺、冬贵妃等等等等寥寥数人的美人计罢了。
与此同时,
已酩酊大醉的王复,在寇俊的引领下,牵上了那位方才引舞时舞女的手,美人含羞低眉,不自禁地展露娇好身段。
苏鸿涛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扫过韩修一眼,后者却端坐其上,似是毫无反应。
真能坐得住?苏鸿涛满腹狐疑。
小厮端着美酒而来,他转过屏风,为仍在座的宾客一一斟酒,待到朝苏鸿涛走去时,一柄匕首,已从背后袖口阴翳里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