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极粗俗的话,在文华殿内炸响。
瞬间。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向喊出这声的内阁次辅袁炜。
就算是被骂的李春芳也同样瞪大双眼。
要知道。
这里可是文华殿。
是皇帝处理朝政的地方,是群臣议事的地方,更是开经筵的地方。
就算往日里因为国事吵的厉害,也没有这等粗鄙之语出现。
毕竟。
大家都是体面人。
袁炜也是瞬间反应过来,而后朝着上方的皇帝躬身作揖。
随后。
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在别人发难之前,双目直视李春芳。
“金行做的事情都是依着钱法而来。”
“金行也未曾害民半分,若江南那帮商贾心中没有贪欲,又何来如鱼上钩,累的自己家破人亡?”
这时候就得把事情重新扣回去。
不然自己圣前粗鄙的事情,就得有的扯。
袁炜眼角余光扫向皇帝,见皇帝没有作声,脸上也没有多少变化,这才心中稍稍安定,继续看向李春芳。
“李阁老当真是当官当的太久了,许是忘了在这朝廷外头,若是论行商做事,那是有赚有赔,没谁敢说营生就是包赚不赔的。如何能因为金行这一次得了利,而那些商贾损了本,就得要金行掏出银子补贴他们?”
忽然被袁炜这般贴脸挤兑,李春芳也是满脸涨红。
他上前一步。
可不等他开口,便见袁炜已经是噼里啪啦的一通上来。
“那朝廷亏损的时候,谁来补贴?”
“过去户部亏空无数,又让谁来补贴了吗?”
“如今金行得了些许财帛之利,便要说还回去?”
“天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完后,袁炜又扫了一圈在场的人。
见众人纷纷面露赞同,这才终于是放下心。
毕竟眼前除了李春芳,就没谁是愿意将金行这一次得到的好处再吐出去的。
现在就是同一阵线针对李春芳,将自己方才口不遮拦、圣前粗鄙的事情轻轻带过。
李春芳被说的气血一阵阵上涌。
虽然过去他们在朝中,也互有争斗。
但像今天这样,如袁炜这般,半点情面都不留的急赤白脸的开骂,却是少之又少了。
李春芳顿时冷哼一声。
别看袁炜是内阁次辅,可自己也是内阁大臣啊!
等什么时候他当了首辅,再来说训斥自己的话。
李春芳当即开口:“袁阁老当真是口若悬河,话说的让旁人都插不上嘴。”
阴阳了一句。
李春芳又说:“袁阁老说外头商贾行商有赚有赔,这是不错,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朝廷难道也如商贾一般?朝廷所为难道不是为了天下黎庶?什么时候商贾便不算做黎庶百姓了?”
上方御座。
朱载坖目光一闪而过。
李春芳这是在说朝廷如今是与民夺利呢。
袁炜见他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亦是冷笑道:“朝廷自不会如李阁老说的那般行与民夺利之事。可金行却也不是朝廷,若是本官没有记错的话,户部钱司才是朝廷,执掌钱法。而各地金行,不过是钱司执钱法授予钱通天下之事的地方,本官还记着钱法上头明明有过记载,金行除上缴朝廷所得之利,兼顾协从朝廷赈济地方,而于取支等事当自负盈亏。”
李春芳脸色一愣。
钱法上有这条记录?
李春芳赶忙转头看向皇帝:“陛下……”
朱载坖的眼底闪过一道寒芒,心中已经是有了几分不悦,面上却是平淡开口:“诸卿所说之言,朕业已尽闻。如今南边来的奏报,虽然有些波澜,似也未曾涉及百姓,至于金行所得之利,户部那边近来是不是说,要修筑新边长城,赈济去年受灾的几处地方?”
钱如今都进了金行,到了朝廷的口袋子。
岂有再拿出去的道理?
若是这一次的千万得利能用好,可是能做不少事情的。
从吕芳将金行调控银价一事首尾过程以及最终得利多少的事情告诉自己后,朱载坖就已经打好了主意,算好了这笔银子该怎么用。
至于吕芳和严绍庭两人事先没有禀告自己。
朱载坖也觉得,这是他二人为免自己沾染金银这等黄白之物,恐玷污圣名,才会在事情办妥之后禀报。
难得忠心至此啊。
那么。
至于眼前这个李春芳。
朱载坖深深的看了李春芳一眼。
他绝无可能将银子吐出去,也不会让朝中的清流被彻底压下去。
但若是对方不识趣。
那就不能怪自己了。
执掌户部差事的赵贞吉闻声上前:“回禀陛下,金行已经移交三百万两白银送入户部太仓银库。户部也已经商榷好,增发一百万两至河套、阴山新边,用以安置迁徙百姓、修建阴山以北秦长城、营建武川等城。另外二百万两,则是要发往河南、山东、湖广等地,去年这些地方都遭了不少灾,虽然朝廷有过赈济,但臣等向着大灾之后也算是大建的好时机,趁着如今朝廷手头上有银子,不如将河南、山东、湖广等地的河道修缮一番,各地所欠官俸、兵饷也是要补齐了的。”
将前面的三百万两银子去处安排好后。
赵贞吉又说:“至于户部和金行商议,后续还会移交五百万两银子至太仓银库,余下则留存在金行以作日用运转。而后续那五百万两银子,臣等也稍稍议论过,觉得该给运河上下重新修缮一番,这一出用银不多,至多五十万两即可。但陛下的山陵如今也在营建之中,估摸着要再调拨一百万两过去。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前番行文咨询,京营、九边和各地都司卫所如今正在清军之中,定然是要清查出大量缺额出来,粮草军械战马也会短缺,余下的三百多万两银子,留出一百万备用,剩下的尽都要充入军用,补足军中缺额,打造军械、培育战马、囤积军粮。”
说完后,赵贞吉淡淡的看了眼李春芳。
想要钱?
没有!
一分都没有!
至少在户部这边,他李春芳别想拿走一两银子。
李春芳却已经是听的傻了眼。
户部那边三两句话,八百万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若这是朝廷每岁征缴的赋税,他倒也不会想什么,但这些银子可都是这一次通过金行搜刮来的!
这不是要他的命?
一想到自己日后若是致仕回乡,返回扬州府兴化县。
到时候恐怕是没有乡邻接驾,而是要遭受万民唾弃。
说不得,自己到时候也要成大运河里一浮尸!
一想到那等场面,李春芳浑身一颤。
赶忙举臂拱手弯腰,就要跪拜下去。
“李卿。”
朱载坖瞧着李春芳神色不对,当即开口呼唤了一声。
李春芳心头一颤,脸色沉重,脖颈僵硬的抬起头看向皇帝:“陛下……”
朱载坖无声一叹,而后语气清冷道:“李卿,朕自问即位以来每日都在励精图治,常常夙夜无眠,殚精竭虑,唯恐黎庶哀哀,惟愿天下太平。”
李春芳脸色紧绷,默默的低下头。
可他却也是咬紧了牙关。
皇帝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可皇帝依旧在沉声说着:“朕克继大统,继先帝遗愿,承嘉隆新政,近来南直隶、浙江两地度田,是为百姓,两地折铜征缴亦是为了百姓,朕自觉从不负百姓半分。”
朱载坖看着在自己面前低下头的李春芳。
心中忽然想到。
自己是否需要继续如先帝一样,为了保持朝中势力的均衡,而留着李春芳这么个清流首揆在朝中,在内阁任职。
或许……
他幽幽一叹:“朕之心意,望李卿深切。”
此言一出。
即入耳中。
李春芳没来由的浑身一软。
纵使自己有千般万般的不愿意,如今也于事无补了。
皇帝已经圣意决绝。
三二喘息之后。
李春芳躬身弯腰:“陛下宏德仁政,圣明无双,克继大统以来夙兴夜寐,早有仁君之相,臣深之切之。”
朱载坖点了点头,目光扫向左右众人。
他挥了挥手。
“既如此,金行之事便到此为止,不作再议。”
说罢,他也没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心思,起身之后便由吕芳伺候着离去。
“臣等恭送陛下。”
直到耳边没了脚步声后,李春芳才满脸苦涩的抬起头直起身。
他默默的看向左右众人。
心知这一遭是输了。
败的彻彻底底。
清流旧党从此以后在朝中都不能再有半点声音。
不然皇帝恐怕会舍弃最后那点情面。
至于江南?
眨眼之间损失上千万的江南清流士绅,便是再能挣钱,也不是一年两载就能将这一次的损失补回来的。
而且如今江南那边还有张居正和高翰文两人,虎视眈眈的手握度田大权,借此整顿江南土地。
如今除了造反,除了让东南半壁江山大乱。
他已经想不到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拯救江河日下的清流旧党了。
可谁敢反?
一想到方才赵贞吉说的话,他就心中惊恐。
依着赵贞吉的意思,户部这一次将会无比大方的拨付数百万两银子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用来补足军中缺额。
军队汰撤老弱,清查贪腐,整备练兵,现在又有钱粮补充,必然能在短时间内重振军威。
到时候东南出了乱子,朝廷必然会第一时间调动大军清剿。
而那个时候,若是胆敢反抗,也只有死路一条。
念及此处。
李春芳的目光不由看向已经跟随众人向着外面走去的胡宗宪。
细想之下,当初胡宗宪入阁就是严家在背后推动的。
如今内阁之中也可以说,就数胡宗宪最是知兵。
而他当初在东南当差做事的时候,手底下诸如戚继光、俞大猷、谭纶等人,如今也都在九边领兵。
再加上执掌京营的镇远侯顾寰。
忽然间,李春芳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
看着高拱、袁炜、赵贞吉、胡宗宪、高仪几人已经走出文华殿的背影。
李春芳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抹惊恐。
他心中再也控制不住的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
或许在某些人那里,是一直在等着东南大乱的!
这个念头出现后,就再也控制不住的在李春芳的脑海中滋生繁衍。
自己往后该怎么办?
李春芳竟然开始思考了自己的后路。
然而。
外头却无人会去顾忌李阁老的后路在哪里。
金行这一次仅凭调控银价,就生生得利上千万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的到处都是。
毕竟这么多银子,断无可能藏住消息。
对朝中大多数官员来说,这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的消息。
至少,朝廷有这么多银子,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拖欠俸禄了,朝廷也能按时发放俸禄。
随后。
就是科道言官们反应过来了。
天爷爷的!
金行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调控银价,竟然就从江南那边弄来了上千万两银子。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江南还是太富了!
随后就有越来越多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无数的详细不知从何处被暴露。
朝中的言官御史们,对这一次江南的银价事件越来越了解。
很快。
言官御史们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江南一地,为富不仁!
世人都知道大明二百年来,就数江南赋税最重,但就算是这样的情况下,算算数月金行就能从江南得利上千万,这只能说明朝廷过去还是太仁慈了。
一时间。
江南就如同一块肥美的糕点,被真实的摆放在了所有人眼前。
知道江南富。
但不知道江南竟然这么富!
于是就开始有言官上奏,要求朝廷严加查明江南那些士绅商贾大户为什么能有这么多家产。
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凭什么他们就能有万贯家产?
然后就是人们回忆起了当初徐阶一家被查后,朝野流传的那句徐半城的戏言。
这下子好嘛。
整个朝廷都炸锅了。
无数的言官御史开始上疏弹劾徐阶,弹劾前任礼部尚书严讷,弹劾前任刑部尚书潘恩。
整个朝廷都陷入到了对清流旧党的弹劾风潮之中,只是没挑明这是针对清流旧党而已。
慢慢的。
弹劾的对象,从那些已经被罢官的人转移到京中官员身上。
凡是江南出身的官员,几乎都被弹劾。
到了最后。
就连李春芳也终于开始遭受弹劾。
无他。
当初李阁老之所以能入阁,可是徐阶举荐的。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
清流旧党四字,终于是公开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而结果就是。
因为京中官员如浪如潮的弹劾,竟然导致京师纸张一度出现稀缺情况,专门用于上奏的纸张更是一日贵过一日。
因为科道言官们的弹劾。
竟然是让京师纸贵。
…………
月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