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露阳笑着看了看对面三人:“你们仨都是哪个车间的啊?”
被点到的小伙子赶紧直起腰,一个接一个地报上来:“陈哥,我在锻造车间二组。”
“我是在机加科。”
“我在装配车间。”
三人说得干脆,眼神里带着点紧张。
别看陈露阳年纪和他们差不多,但是人家不光是车间主任,高级工程师,还是机械厂驻片儿城修理厂的负责人,厂长面前的大红人。
不仅一个人独自在片儿城拉起修理厂,带队搞项目,还真干出了名堂。
厂里上下谁不服气!
所以哪怕他们仨平时跟孙红军一块称兄道弟,此刻坐在陈露阳对面,心里还是直打鼓。
就怕自己说得不够利索,让陈哥觉得不上道。
瞧着仨人紧张的模样,陈露阳忍不住笑道:“大家都兄弟,放松点,跟我坐一桌饭像跟上考场似的。”
三人听得脸一红,憨憨地笑了几声,气氛这才缓过来些。
陈露阳端起搪瓷缸喝了口汤,语气一转:“兄弟们的心意我明白,修理厂确实需要能干活的人才。”
“不过眼下地方紧张,十几号人挤在一栋小楼里,上下铺都快翻不下身子了,再多几个人真得打地铺。”
他顿了顿,笑着补一句:“等以后修理厂扩大了,厂房宽敞点、宿舍多盖几间,再有缺口的时候,咱们再商量。”
听见陈露阳没直接拒绝,三个小伙子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他们本来也没敢指望陈露阳当场就拍板答应,
今天来主要就是跟陈露阳搭个话,混个脸熟,表表态,让陈露阳记住自己,就是最大的胜利!
原本陈露阳以为,只有一些小工人来找自己,想出去闯闯见见世面。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还有几个工人师傅也主动找到他,表示想跟他去片儿城干。
陈露阳心里真是狠狠期待了。
这几个可不是普通小工,而是有手艺的老师傅。
要是全都带走,修理厂确实能多几张王牌。
可现实问题是,现在修理厂的二层小楼是真的挤不下人了,要是真把师傅们也带过去,怕是一天就乱套。
没办法,陈露阳只能安抚几个老师傅,表示只要修理厂扩建,有了地方,就把大家请过来。
……
随着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整个机械厂都透着喜气。
厂区大门两边挂起了大红灯笼,车间门口的窗棂上糊着鲜红的窗花,连走廊的柱子上都贴上了“迎新春、贺丰年”的春联。
平日里四个小组在工序上你追我赶,谁都不服谁,可到了年关,争劲儿渐渐收了下去。
车间里多了笑声,伙计们干着活儿都带着股过年的松快劲儿。
早晨,院子里还冒着昨夜的积雪,陈家小院的门口如约传来了一阵小货车的“哧啦”刹车声。
每到这个时候,军军都要蹦蹦跳跳的出去,去拿今天的牛奶~
前脚他刚跑出去,后脚他就冲院里扯了一嗓子:“老舅!白叔找你!”
“来了!”陈露阳裹着棉袄跑出来。
看见白云昭戴着军绿色的雷锋帽,推开车门,小心翼翼地从棉袄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
“镯子打好了,我亲自在金店里看着打的,分量一点没差。”
陈露阳急忙忙把布包打开。
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只金灿灿的沉甸甸的手镯,厚实圆润,在晨光下泛着柔亮的光。
“白哥,这回可是真得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张罗,我哪能整出这么好的镯子来。”
白云昭摆了摆手,一副过来人的神情:“谢啥啊!你要真跟我客气,那才见外了。”
“再说了,女人嘛,就好这口,镯子戴上,心里才踏实。”
陈露阳乐呵呵的听着,仔细将金镯子揣进自己的兜里。
亏了自己回工厂,拿了两个月工资,要不然还真凑不出钱打镯子。
推门进屋,外头寒气跟着一股子钻进来。
军军瞧见陈露阳,一溜烟的跑过来,问道:
“老舅,你兜里揣啥呢?咋还跟捂鸡蛋似的?”
一边说,军军还好奇的踮脚瞅,似乎白云昭单独给了陈露阳什么好吃的。
陈露阳笑呵呵,一巴掌按住他脑袋。
“少瞎打听,这是给你未来舅妈打的金镯子!”
听到是金镯子,军军登时没兴趣了。
大姐陈丽红忍不住插嘴道:“咱妈不是早都给你准备了一副嘛,就放在柜子里锁着,你忘了?”
“那是妈给她儿媳妇儿留的传家底儿,这是我打来送我对象的~不一样~”陈露阳乐呵呵开口。
陈家向来主打一个一视同仁。
早在大姐结婚的时候,陈大志和冯久香就把仨孩子结婚的金件给备齐了。
主打一个一人一套,谁也别吵架。
陈露阳娶媳妇儿用的东西,更是早早备着,全都锁在父母床头的小抽匣里。
“啥样不样的,我看你就是不花钱难受!”
陈母掀开布帘,端着刚热好的牛奶走进屋。
“去,喊你妹吃饭!一天天的晚上不睡觉,早上不起床,”
伴随着陈母的嘟囔声,
陈露阳意思意思的走到陈小玲的房间门口,手都没抬一下,转身就走回堂屋,喊了一句:
“妈,她不吃。”
陈母登时嗓门就喊起来了。
“她爱吃不吃,看书还非得晚上看……啥前添了这么个破毛病!”
此时仍在屋里昏睡的陈小玲:
……
闹哄哄的一早上结束,
一家子大人骑着自行车出门上班。
虽然陈母嘴上骂闺女,但是也知道她是晚上熬夜学习,
临走前特意又给小玲多煮了个鸡蛋放在锅里热着,让军军等小玲醒了,把鸡蛋给他老姨吃。
看着挺胸抬头,保证坚决照顾好老姨的军军,
陈露阳真的是替他这个妹妹感觉命好。
打小有陈大志疼,
长大了有哥哥撑腰,
哥哥上班了还有社会主义接班人孙军军同学操心。
等以后军军也长大了……
“呦,盼盼来了啊?”
正想着,
陈露阳就瞧见张盼盼背着书包,老老实实顺着厂胡同走过来。
“张叔家的孩子瞅着还挺稳当,以后照顾人估摸也能行。”
陈露阳心里正暗暗点头呢,结果对方一开口,差点没给他呛个跟头。
“陈叔叔早。”
张盼盼站定,礼貌得一塌糊涂。
“……”
陈露阳的眼神瞬间幽暗了。
叔你妹!!!
你才是叔!
你全家都是叔!
看见陈露阳幽暗的小眼神,张盼盼的内心也“咯噔”一下。
论年纪,他和小玲一个班,叫一声“陈哥”顺理成章;
但没办法啊!
论江湖地位,他爸在陈露阳手底下干活。
连张国强都要恭敬的喊陈露阳一声“小陈主任”。
他要是还叫“陈哥”,那成啥了!
没招,
“陈哥”只能硬生生得拽成了“陈叔叔”。
偏偏陈露阳面上却还得装出个亲近气场,只得清清嗓子,点了点头:
“嗯……早。”
……
陈露阳原本计划周末再找个空闲,亲自把手镯送到陈今越手里。
可没想到,刚到办公室,就被厂长秘书一个电话叫到了主楼。
省机械厂最近正好有一批新设备购置指标,要到省里跑手续、盖公章。
王轻舟作为厂长亲自带队,准备去省经委和计委那边沟通。
正好省里计委也有人盯外贸口子,王轻舟想着陈露阳思路活,嘴皮子利索,说不定能搭个话。
陈露阳果断毫不犹豫的答应!
这是现成的机会啊!
既能跟着厂里办正事,又能顺路见陈今越,把新打的镯子给她戴上。
于是,陈露阳火速骑车回家,准备把金镯子揣进怀里,再跟车一起去省政府。
哪知道一进屋,就看见陈玲玲、张盼盼正围着大桌子,认认真真的学习。
虽然是在家里,
可是俩人安安静静的,比在教室里还要安静。
“哥,你咋回来了?”
陈小玲瞧见陈露阳急匆匆回家,下意识抬头问了一句。
“我来拿点东西,军军呢?”陈露阳一边回答,一边往屋里走。
“军军跟胖墩儿出去玩了……”
陈小玲话没说完,就听张盼盼客客气气道了一句:“陈叔叔好。”
陈小玲登时嗓门都提高了。
“你喊他啥?陈叔叔?”
张盼盼硬着头皮点点头。
陈小玲登时炸庙了。
她扑棱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我哥比你大几岁?顶多大个一届!”
“你俩在学校里一个喊同学一个喊同桌都行,咋跑到我家来就‘叔叔’了?!”
这不是差辈了么!
听见这一幕,陈露阳心里原本那股子“不爽”一下子变了味儿。
刚才还觉得自己亏大了,被硬生生喊老了几辈分。
现在瞧见小丫头片子急眼,他倒觉得“叔叔”这俩字听起来是无比的动听。
“嘿嘿~”
陈露阳把金镯子贴身放进怀里,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故意气小玲:
“盼盼啊,回头你看书,那块有不懂的就问叔叔,叔叔给你讲。”
张盼盼还没等答应,
陈小玲气得跺脚,手指愤怒的指着他,怒喝:
“陈露阳!!!你故意的!”
陈露阳笑得一脸欠揍,转身抖了抖衣摆,乐呵呵地往门口走。
临走还来了句:
“好好学习啊,小玲你这个当长辈的,照顾好盼盼。”
陈小玲:我撕了你!
在陈小玲书本飞过来的一瞬间,陈露阳果断的骑上自行车,叮铃铃的飞快跑走了。
“这个王八蛋!!”
陈小玲气呼呼的捡起书,咬牙切齿骂道:
“等他回来,我收拾不死他!”
回到堂屋,陈小玲一脸凶神恶煞模样的瞪着无辜的始作俑者张盼盼。
“我告诉你张盼盼,以后不行管他叫叔叔知道不!”
“你要再管他叫叔,我就再也不跟你好了,你也别想再来我家看书!”
知道自己惹祸的张盼盼压根没想到,自己一个称呼,把陈小玲给气成这样。
“那我不叫他陈叔,叫啥啊?”
叫哥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张盼盼很忧愁。
“你叫他陈老二!”陈小玲咬牙切齿。
张盼盼:……
……
虽然说是带陈露阳来联系一下外贸的口子,
但说到底,机械厂还没有真正的进出口设备资格,这次不过是借着预展的机会,先在省计委的人面前混个脸熟,勾搭勾搭关系。
真要说核心事务,还是得王轻舟和厂里领导盯着,
所以陈露阳坐在旁边,更多时候只是端茶倒水、陪着笑,插不上几句话。
眼见快到中午了,
省里的领导热情留饭,王轻舟自然要跟着一块儿去。
陈露阳忙顺着台阶找了个由头:“厂长,我这边有点私事,先不去凑热闹了,下午再跟你们汇合。”
王轻舟正忙着应付招呼,压根没多问,只是摆摆手:“行,你自己看着点时间,别走远。”
陈露阳点头答应,转身出了办公楼。
陈今越目前所在的部门,叫个体与私营经济管理办公室。
别人一听他是找个体与私营经济管理办公室陈主任,立马指路。
“二号楼东侧二楼,牌子就挂着呢。”
陈露阳顺着走廊过去。
只见那间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屋里七八张桌子,桌上都堆着一摞摞资料,有的是个体工商户的登记申请,有的是地方上报的摊点统计表。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有干部正和基层工商所通话,核对某地市里到底是“八十七个摊位”还是“九十个摊位”;
有人摊开厚厚一本登记册,拿着算盘“哗啦啦”拨得飞快;
还有人正对着打字机“哒哒”敲着,把最新的文件抄录下来。
场面说不上秩序井然,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在这片忙乱的氛围里,陈今越却显得格外沉稳。
她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摞着厚厚一沓乡镇报上来的材料。
左手翻页,右手拿着钢笔,唰唰几下就把关键数据勾勒出来,又顺手在空白处写上批注。
一下就让陈露阳梦回到了当年松亭饭店里,女经理雷厉风行的模样。
咚咚咚。
陈露阳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框。
陈今越下意识抬头,漂亮的脸蛋顿时一愣,随即眼底浮出惊讶和掩不住的笑意:
“小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陈今越快步走出办公室。
陈露阳咧嘴一笑,两个人站在走廊里,压低声音道:
“我跟厂长一块儿来办点事儿,正好顺道过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