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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道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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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玄门之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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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简单?”

“嗯。”

“想不明白。”

“为什么?”

“天地是大道之显,众生只是众生,这不像是你给自己设下的问题。”

“有些道理,但事实的确如此。”

“你觉得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海浪还没退去,我只能确定那个问题,不是问我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火锅沸腾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包厢。

顾濯和余笙的对话依旧清晰,没有被辛辣的味道所模糊。

两人继续为对方捞着锅里的毛肚和鸭肠,没有太多的对望,仿佛只是在说寻常小事情。

某刻,余笙忽然停下举箸的动作,抬头望向隔着热雾的顾濯,认真问道:“这第二个问题,是你带我去玄都的原因吗?”

“不是。”

顾濯否定得很直接:“我只是想让你去看我所熟悉的风景,因为我看过那些年里你眼中的景色。”

余笙明白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那年夏祭,她以一招之差败在顾濯的手中后,情不得已之下带着他走向苍山之巅共望日出——那是百年间唯一的第二人。

若是换做寻常的姑娘,这时候想来还会有些不愉快。

她毫无疑问是极不寻常的姑娘,是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大人物,因此她有更多的不愉快。

如果当时的我就知道你是你,哪怕最后还是输,也不可能是以那种方式输。

更重要的还有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余笙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在乎。

顾濯无需回忆,说道:“在苍山脚下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后来见到你的时候更是觉得不妥,主要原因是……”

余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顾濯想了想,还是决定诚实,说道:“当时的你太不像是一个年轻人,无论气质还是言行,而且你当时真的很居高临下,高高在上。”

余笙回忆起那时候的画面,想着自己的谦虚有礼,沉默片刻后,说道:“先吃吧,鸭肠都要老了。”

顾濯很是听话。

眨眼之间,他的碗里被夹杂着花椒的鸭肠满上,看着就很不轻松。

但他吃得十分认真,慢斯条理却没让人感觉不耐烦,有的都是享受和满足。

余笙很喜欢这样的他,为他举箸夹更多菜,怎么都看不腻。

平静终不可久的道理两人都懂,横亘在立场上的矛盾远未到被岁月消磨的境地,无论再如何去视而不见,还是有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

正是因为明白,他们更加珍惜如今的时光。

这顿火锅吃了很长时间,直到秋日西斜顾濯和余笙才是离开酒楼。

两人没有走出益州,而是散步在大街小巷里,牵着彼此的手,与寻常夫妻找不出区别。

时而停步街边,时而留步桥上远望它方,余笙没有继续再借风景作画,安安静静地轻声去说那些有意思的发现,与百年前的她相比起来,区别大概是话明明少了,情绪却浓了。

入夜后,他们依循着灯火的稀疏前行,在不知不觉中到戏班看了一出剧。

故事没能在两人的记忆里留下太多的印象,不是因为表演不好,又或者变脸缺了意思,而是他们心思都在这是第一次上。

余笙的眼眸倒映着梨园灯火,如水般微微荡漾,有话想说。

顾濯没让她说,因为他已猜到那是怎样的话。

传说不必走进现实,诗仙可以长留在那天的夜色里。

余笙很遗憾,但尊重。

然后他们迎着繁星的注视,正式离开益州,去往天南群山。

入秋后的山间气候早冷,与城中自是截然不同,即将抵达蜜月尽头的两人默契地放缓脚步,让数百里路行至秋半,层林浸染。

光阴都已在山色中。

午后某刻,顾濯在某条山涧旁停下脚步,抬头望去时隐约可见孤峰在云雾中。

那就是玄都所在。

余笙蹲下身来,捧起清冽溪水洗脸,轻声说道:“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条山道通往玄都,我本以为这次和你过来会很麻烦。”

神都到如今都未下达撤军的命令,玄都正门依旧无人可过,为大秦所封堵。

顾濯说道:“当年闲着无聊留下来的路,除我以外大概只有盈虚知道,你不清楚很正常。”

余笙听懂了,说道:“与天道宗的山门大阵无关。”

“你知道,有段时间那些老人一直惦记着让我收徒,真不是一般的烦人。”

顾濯坦然说道:“总归要下山放松一下心情。”

余笙有些好奇,问道:“比如?”

顾濯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说道:“那边有座小镇,镇上有我吃过很多次的店家,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最重要的是有赌坊。”

“赌坊?”余笙是真的意外了。

顾濯说道:“我很擅长打麻将。”

余笙蹙起眉头,说道:“但我记得你在云梦泽上和盈虚还有我和裴今歌那次看起来很普通啊?”

顾濯若无其事说道:“唯一的问题是,我不怎么擅长赢。”

余笙怔了怔,心想这不就是送财童子的意思吗?

接着她又想到顾濯的确极少放铳的事实,好生无语,懒得再说。

她默默记下离开玄都后要去一趟那座小镇,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与山风陪伴下,踏上封尘百年的破旧石阶。

石阶虽破,借地脉而成的阵法依旧在,足以拦下未至羽化的修行者。

顾濯未至羽化,但这座阵法出自于他手,对他虽未等同于无物,同样有些许麻烦,但余笙在旁便也无所谓了。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四季风景依循阵法不断变化,美轮美奂。

翌日黎明将至前,漫长山道与云雾尽数被两人抛在身后,爬满常青藤的古老道殿映入眼中。

星空之下,道殿静谧无声。

昏暗的烛火如水般从中顺着台阶流淌而出,夜风中似乎隐约飘着古老的道唱声,令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此情此景,与百年前或许没有区别。

余笙望向顾濯。

顾濯安静了会儿,说道:“这不是我的安排。”

说完这句话后,他往前轻轻地走了一步。

百年光阴,地上早已盛满杂草,就连步石都被掩埋。

然而当他走出这一步后,迎来的感觉却不是干枯秋草。

啪的一声轻响。

仿佛浅水被踏破,水花四溅而散,不属于深秋的彻骨寒意瞬息间弥漫开来,笼罩场间。

道殿中的光火倏然明亮,那是百年前都未曾有过的画面,雅正妙韵的道唱声不再深藏夜风中,巍然撞入心湖识海。

顾濯眼里毫无情绪。

就在这时候,余笙往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比之那彻骨寒意更为凛冽的肃杀气息,毫无保留自藏苍山道场中倾泻而出,与那道气息正面对撞。

下一刻,风骤凝,寒意深至无。

夜色悄然如墨。

道殿中的灯火变得更为耀眼,道唱声却被突如其来的如注暴雨淹没。

整座山峰好似在这刻变成一艘无比巨大的船只,在天怒的汪洋大海中沉浮不定,而亮着灯火的道殿就是船舱也是唯一的安全归宿。

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幕画面。

不知何时,众生已经出现在她手中。

她和顾濯身在暴风雨中,却像是局外人,衣衫片缕不湿。

这世间不存在蒙蔽她双眼的幻境。

故而这是道场。

或者说是一个世界。

准确地说,是当年大秦在战胜道门后,为何只是让天道宗封山而不灭门的根本原因。

其时无论她还是白皇帝,乃至于道休和司主都已身负重伤,哪怕再如何想要断绝天道宗的传承,都不至于为此赔上自己的道途甚至性命。

至于后来为什么不再行灭门之事,那已经综合成为各个方面的万般考量,再不是生死存亡之上的问题。

然而,如今谁有资格执掌天道宗巅峰之时留下的这座自成道场大阵?

余笙当然知道玄都之上有一位年轻道士,但她同样知道此人仍未步入羽化之境,便不可能让此阵如此强横,甚至可以干涉到道主故居。

顾濯牵着她的手,迎着暴雨,往前。

听不见雷鸣,雨声噼里啪啦彷如箭矢,很容易让人回想起百年前道门与大秦的决战。

夜色越来越浓,让道殿内的灯火愈发明亮,直至两人踏入殿中。

落入余笙眼中的正是那位年轻道人。

她蹙起眉头,确定此人并非羽化之境,为何流露出来的气息能让她生出强烈的警惕感觉?

此人到底是谁?

顾濯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就连殿外的雨声都隐隐稀疏时,他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带着万般的感慨与怅然。

“师兄,好久不见。”

……

……

是的,这位年轻道人是顾濯的师兄。

百年看似漫长,距今其实未久,该被流传下来的那些关系尚未成为子子孙孙间的隐秘传闻。

道主被誉为道门之主,地位再是超然不过,就连观主这等步入羽化之境的至强者,在他面前也必须要执礼而恭,不敢有任何的放肆。

谁有资格被道主称作为师兄?

根据各种资料的记载,整个道门唯有一人而已。

——天道宗的掌教真人。

他在史书上名声不显,功绩更是因道门败于帝国而狼狈若无,哪怕是曾经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修行者,对他的印象也不会太多。

道理很简单。

道主的光芒着实太过耀眼,遮蔽千年。

活在他阴影之下的这位师兄看似是天道宗掌教,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道主不愿取之的结果,并非是其本人真正了不起。

哪怕步入羽化境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称得上了不起。

只是与道主相比。

终究与尘埃无区别。

这位声名不显的道人在成为天道宗掌教后,易名自号为玄枢。

——玄门之枢。

如此沉重的一个道号,无论百年前还是现在,从未被人认为适合过他。

更多时候,这被看作为一个无趣的笑话。

……

……

年轻道人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顾濯。

顾濯亦然如此。

目光在此刻相遇亦相对。

“我想过你会回来。”

玄枢的视线从顾濯的眼中挪开,落在余笙身上,平静说道:“但我没想过你会是以这种方式回来。”

余笙不为所动。

当她意识到此人究竟是谁后,无论对方到底是以何种手段在百年前那场决战中活下来,终归都不是她巅峰之时的敌手,那就不必为之而恐惧。

“我同样也没想到你还活在这世上。”

顾濯笑了笑,笑容不知自嘲还是讥讽,说道:“果然贪生怕死才是人之常情。”

余笙没有觉得自己被骂。

玄枢亦然如此。

“师弟。”

他看着顾濯微笑说道:“原来我的活着在你的意料之外吗?”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

都是真话。

玄都上有位年轻道人存在的事实,他如何能不知道,但的确从未往这个方向去思考过,只想着是某位侥幸上了残山的天才。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天才在年轻时候便愿意舍弃一切享乐,与山上孤寂岁月长相厮守的呢?

“不。”

玄枢带着笑容,摇头说道:“这可以在你意料之中,你只是不愿意去想,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始终抱有温柔,温柔到连仇恨都不怎么在乎。”

言语间,他再次望向余笙,意思十分清楚。

“但我依旧喜欢着你,不在乎这些缺点,就像我很多年前与你说过的那样,你不想做的事情都可以不做,无论是天道宗的掌教之位,还是与这息息相关的一切责任,你只要修行就好,因为你是可以走到尽头的那个人。”

玄枢轻声说着,嗓音与殿外的暴雨泾渭分明,是那般的清晰。

顾濯看着陌生的年轻人,看着那双眼睛里残留不多的熟悉痕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也曾经对你说过,我不认为你需要为我做任何事。”

声音落处,天空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无数道苍白的闪电划破雨空,照彻漆黑夜色,侵蚀灯火的黄。

玄枢面色不复微笑,但找不出愤怒的痕迹,诸般情绪相继浮现又散去,最终只剩下绝对的漠然。

“可是,假如我依循着你的话什么都不去做,那我又怎能在今夜与你相遇呢?”

“不。”

顾濯认真说道:“师兄,你我如此相见,真不如死了来的干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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