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高原北麓,朔州。
朔州州府议事堂,大明天兵的高级将领齐聚一堂,为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局进行了深入坦诚的交流和卓有成效的探讨。
侯君集:“唉……”
李道宗:“你刚才不是还在说大话么?现在怎么不吱声儿了?”
侯君集:“你懂个啥,我说什么大话了,我刚才是在提振士气!”
薛仁贵:“……”
苏定方:“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怀才不遇,让我当一辈子武侯巡一辈子街也不是不可以……”
朔州刺史:“我是为朔州百姓免遭兵燹才委身于敌,我不是叛变,太上皇陛下如果打过来,他一定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的。”
↑以上便是过去一个时辰的全部讨论内容。
并州光速失守,让一路赢赢赢的明军一下子陷入了被动。
如前所述,并州刚好卡在山西的正中间,左边是吕梁山,右边是太行山。
而并州的治所晋阳更是重中之重,稳居“两山夹一沟”的晋中盆地核心,扼守着南北太行的通道。
丢了晋阳,明军差不多就等于丢了南下的通道。
别看祖国大好河山,空地那么大,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能供大军行进的路线其实就那么几条。
如果不想学习邓艾在阴平玩高空无绳速降的刺激经验,晋阳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但是,还有一条坏消息,比并州失守更让明军精神紧绷。
“根据并州残兵带回来的消息,他们看见了唐军阵中打出了天策上将的旗号。”
李道宗闷声说道:
“这是他们的疑兵之计吗?还是……”
“就是太上皇本人。程知节哪打得出这样的漂亮仗。”
一直闭口不言的李靖打破了沉默。
一个人的作战指挥风格,其实是高度个性化的,就和人的笔迹一样。
不用签名盖章,行家一看就知道这幅杰作是谁人所作。
李靖的话,把刚才还叽叽喳喳的麾下诸将给整沉默了。
是啊,对手可是曾经席卷天下的天策上将。
面对这样恐怖的对手,谁敢打包票自己一定不会输?
薛仁贵更是犯起了PTSD,一听这鼎鼎大名,就像打摆子似的一阵哆嗦。
第一次中原大战,李世民陛下的骚操作着实把他给打出心理阴影了。
李道宗用胳膊肘搡了搡边上的侯君集,压低声音道:
“你不是说要和太上皇决一雌雄么?现在机会来了,你怎么唉声叹气了?”
侯君集嘴角一抽:
“我……不是,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我……唉!”
桀骜如他,被同僚嘲讽了也不敢拍桌子大喊一声:
“我来对付天策上将!”
李世民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威望和威慑力,就是这么高。
“陛下的佯攻之策……失败了吗?”
苏定方声音有些嘶哑。
虽然李明陛下用起人来不当人,但是他的计策,就苏定方所知,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直到遇上了李世民……
“欺天下人易,瞒太上皇难。”李靖苦笑道:
“能在战争伊始把太上皇注意力吸引在中原一线,让我军能腾出手来穿越太行、占领山西之北,已经算很成功了。
“陛下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一切,是我们的进展太慢,我们应当反躬自省才是。”
他倒不是为尊者讳,李明的讹诈战术确实成功地把李世民也给诓进去了。
居然拿易攻难守的中原当幌子,反而去啃易守难攻的山西这块硬骨头,一般人的脑回路还真想不出这样的骚点子。
奈何,天策上将李世民何许人也?
正是那位脑洞大开的李明的父亲呀!
尽管李世民岁数渐长,又罹患了风疾,现在只是个残血状态。
但是在和战争相关的问题上,他的敏锐性似乎并没有因疾病而有所磨损。
老李比其他人都更快地猜到了小李的脑洞,迅速做出了相应部署。
而李靖方面也不是不够努力,奈何表里山河的晋国故地实在太难打了,进展不可能快得起来。
主客观两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这才导致明军陷入了如今不上不下的窘境。
“将军,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薛仁贵终于开腔了,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年轻人在势头正盛的时候被老同志狠狠扇了一耳光,现在正是他最迷茫的时候。
不止是他。
侯君集、李道宗、苏定方……大明的精兵强将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主帅李靖。
普天之下,若要说李明还能在大战略上和天可汗一较高下。
那么在战场上能和天策上将掰一掰手腕的,恐怕也就只有李靖李卫公了吧。
他就是明军的主心骨,让将士们鼓起勇气和天策上将对抗的底气,也是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呼……李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手撑着桌案,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举重若轻地说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军夺回了并州,我们再打回去便是。
“你我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想必都知道战场无常的道理。就是在太行井陉,韩信还以弱兵列出背水之阵,大破赵国。
“在战争真正结束以前,孰强孰弱、孰优孰劣、孰胜孰败,还未为可知。”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凝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众将又有自信了。
是啊,战争就是一个高度复杂的混沌系统,充斥着决策失误、指挥不畅、误打误撞、歪打正着,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很多情况下,双方比试的不是谁的策略更正确,而是谁犯下的错误更少。
不实际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碰一碰,天知道谁输谁赢!
“所以,我等与其稳坐后方论道,不如即刻奔赴前线,立下不世之功,如何?
“给太上皇陛下一个下马威,便是让李明陛下、让大明的威严遍布全天下,让大唐万民也忠心臣服于我们。
“你说对吗,侯君集?”
老侯“噌”地就站起来了,干脆利落地一拱手:
“末将愿为先锋,亲自领教领教那让人闻风丧胆几十年的天策上将,如今究竟还剩下多少成色!”
说得很是嚣张,但也确实很提士气。
“末将愿誓死追随将军!”
所有人都呼啦啦站了起来。
李靖欣慰地点点头:
“老夫,就恭候你们的捷报了。”
将军们鱼贯而出,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
朔州刺史觉得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吵闹,也随便找了个借口逃离了自己曾经的办公室。
议事堂里,只剩下李靖静静地站着。
“呼……”
他又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无力地坐回到坐榻上,随手就往嘴里塞了一把桔红糕。
这架势与其说是在享受美食,不如说更像是在吃药。
面对李世民,李靖远没有自己刚才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不迫。
整场山西之战,已经耗费了老卫公相当大的能量。
这从他每天胡吃海喝、却仍然日渐消瘦,就可以看出端倪。
指挥大军作战,不但是对主帅能力的检验,更是对其身体素质的试炼。
大规模军事行动,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太多、压力又大,对人的心神消耗极其巨大。
每一个看似细节的举动,都关系着成千上万士兵的生命、乃至整个王朝的兴亡。
李靖拼了命地指挥,就是为了能赶在李世民发现大明的真正战略意图之前,尽可能地占领山西的关键要道,并巩固占领区的防御。
是的,他知道李世民迟早会发现他们的计划,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能这么迅速……
“打吧,打吧。不真的碰一碰,还不一定谁是鸡蛋,谁是石头。”
…………
“万岁!”
“天策上将万岁!”
“大唐太上皇陛下万岁!”
并州,晋阳城。
这里的氛围和北边凝重的氛围完全不一样。
在品尝了久违的胜利以后,唐军一扫阴霾,展望着收复更多的失地。
尤其是程知节麾下的原南太行守军,更是士气高涨得爆棚。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先是徒劳无功地站了几个月的岗,被明军偷鸡以后,又拿头去撞自己亲手修建的并州堡垒,简直憋屈得难以附加。
太上皇陛下一来,才让他们得以扬眉吐气。陛下一来,青天就有了!
“晋阳是个好地方啊……”
并州府里,李世民还是一如既往,在榻上悠闲地半躺半坐,感慨万千地说道:
“晋阳之地,意义非凡,乃是我朝龙兴之地。
“当年高祖皇帝便是在此城揭竿而起,首倡义兵,高举防抗暴隋的大旗。
“而朕的爱女获封“晋阳公主”,亦足可见次城在朕心目中的地位。”
李世绩等将领端坐在下,恭敬地聆听着圣训。
看着手下一本正经的样子,李世民笑了笑,尽量支起身子。
“年纪大了,总爱发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李世绩有些埋怨地说道:
“陛下,山区天寒地冻,您为何还要坚持亲临战场?
“您大可稳坐后方,我等自会贯彻您的意旨。”
众将附和道:
“是啊是啊,行军路上最是奔波,对您养病不利啊。”
李世民缓缓摇头:
“众爱卿的好意,朕心领了。
“只是除了上战场,朕还能待在哪里呢?
“在长安?难免让皇帝觉得喧宾夺主。
“在开封?开封是魏王的封地,行宫就是过去的魏王府。只要一踏进那里,朕就忍不住回想起……
“唉,罢了罢了,不去谈他。”
一番表白,苍凉而直率,让手下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众人低头默然无语,或默默抹泪。
英雄迟暮,便是如此啊……
“不说废话,该聊些正事了——
“嗯?怎么好像还少了一个将军?”
李世民疑惑地扫视了一眼。
“程知节呢?”
“陛下~”
门口传来粗鲁而悲怆的声音。
不一会儿,程知节老哥跌跌撞撞地进来了,扑通跪在地上,闷头便是一句:
“末将有罪,以致大片领土丢失,请陛下责罚!”
李世绩微不可查地撇撇嘴,其他将领的表情也有颇多不屑和怪罪的意味。
在陛下亲自前来支援以前,程知节和他的部队打的就是一坨。
不论是在南太行和空气斗智斗勇,还是拿头硬撞并州堡垒,都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搞笑至极,完全看不出一点章法。
虽然并州收复战最后打得很漂亮,但是把大唐逼得不得不打这场仗,说到头也是你老程的责任啊。
大家都觉得老程不行,应该自己上。
不过李世民倒是挺大度,轻描淡写地挥挥手道:
“是朕的战略判断出了问题,猜错了李明的主攻方向,错不在你。
“在并州之役中,你部作战甚是骁勇,助我军顺利夺城,朕应该褒奖你才是。”
程知节感动得都快哭了,重重叩头:
“陛下之恩,程某虽死亦无以为报!”
李世民温和地微笑道:
“在战场上报效国家可以,但死就免了。
“你是朕的老伙计,朕如何舍得你呢?”
他对自己的老伙计确实知根知底,知道老程是个将才,但还称不上是帅才。
山西之北失守这口锅也不该由他来背。
作为领兵之将,程知节还是很合格的,手下的士兵也都憋着一口气,作战甚是勇猛。
之前憋得有多委屈,现在反弹得就有多凶猛。
“陛下……”耿直汉子程知节真的感动哭了,老泪纵横。
李世民笑骂道:
“你这个山匪,有时间哭,不如和大家一起动动脑子思考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李世绩起身一拱手,便直言不讳道:
“卢国公劳苦功高,就地修整便是,无需再来烦心。
“下一战,就由末将领衔!”
“我愿为先锋!”
“由我来当殿军!”
众将纷纷站了出来,一个个士气爆棚。
“诸位能主动请缨,甚善!”
见手下这么有精神,李世民大喜过望。
“我们的老友李靖,现在已经打到了朔州。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但他年纪大了,那就不劳烦他回来见我们了,我们直接打过去,直捣黄龙!”
座下诸将齐声颂道:
“陛下英明!”
李世民的感觉上来了,立即开始口述布置下一步的战略:
“阿史那社尔!”
阿史那社尔:“末将在!”
李世民:“由你统领右军,向东北袭取代州,威胁朔州东!”
阿史那社尔:“遵令!”
李世民:“郭孝恪,李大亮!”
二人:“末将在!”
李世民:“由你二人率右军,一路攻打汾州,一路沿吕梁山三川河谷地北上,直取朔州西!”
二人:“遵令!”
李世民最后看向了李世绩。
“你率中军,溯汾水而上,直捣朔州的正面。”
李世绩向前一步:
“遵令!”
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
“各路兵马,由朕亲自居中协调总指挥。”
三路齐头并进,唐军主力拍脸,李世民不知道自己怎么输。
“陛下,那我呢?”程知节擦擦鼻涕,可怜巴巴地望着李世民,像极了吃不饱的小狗。
李世民宽和地对他微笑道:
“并州之战你出力颇多,也该休整休整了,以备来日再战。”
程知节眼中的光芒立时暗淡下去。
但军队不是意气用事的地方,他只能服从。
“末将……领旨。”
李世绩拍拍瓦岗寨老哥们的肩膀:
“你也不必焦急,好好休息吧,前方有我。”
李世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以朕的战略,加上诸位的帅军之才,天下无敌。
“朕,能预祝各位成功吗?”
诸将立答:
“必不辱命!”
…………
数天后。
不同的时间,同一个地点。
晋阳并州府。
李世绩领衔,诸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末将有罪,以致失地久攻不克,将士伤亡惨重,请陛下责罚!”
一旁的程知节一脸难绷,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吓死宝宝了,还以为只有我菜呢,原来大家都一样啊……
龙榻之上,李世民整个人都坐了起来,嘴角不停地抽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