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遇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相思轻轻摸了摸周翎的脑袋,弯下腰柔声叮嘱:“回去要好好学习,记住了吗?”
小少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对上五叔那明显不悦的目光,终究还是默默地咽了回去,点点头,喉头像是塞了一颗青梅,有点酸涩:“五婶,那我走了。你保重。”这话说得好像相思在周述这里受了虐待似的。
周遇手里提着一个食篮,随意地递到连珠手中,笑道:“五哥,我在外头买了些点心,你和五嫂尝尝。五嫂,没什么好东西能答谢你,只能先将就着了。回头我瞧见好玩的给你拿来。”
相思微微一笑,温声道谢,亲自送两人出门。周述站在她身后,目送他们离开,随后从连珠手里接过食篮,一边走一边掀开。
食篮里整齐摆放着一排小巧精致的点心,是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点心铺子福寿斋的招牌糕点,刚出炉不久,香气扑鼻,形状也十分可爱。
相思瞧见了,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她平日里很少吃这些街头寻常点心,如今看着倒有些新奇。她随手拈起一块芍药花形状的点心,花蕊是腌渍樱桃,花瓣淋着琥珀色枣蜜。上头的名牌还写着“玉腰奴”,下头是点心背后的典故,原是前朝贵妃邀宠所创。
“好吃,我最爱吃樱桃了。你吃过吗?”她举着名牌给周述看,“我在《瀛洲散记》里头好像就读过有描述这点心得。”
周述垂眸瞥了她一眼,忽然问道:“你又送了老六什么?”
相思眨眨眼,随口答道:“一方镇纸。”
“什么时候?”
“昨儿回侯府的时候。”
周述皱眉:“以后去侯府,不必带礼物。”
相思不解:“为什么啊?嫂子们都挺喜欢我带去的东西。”
周述竟被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气笑了,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廊下的鹦鹉扯着嗓子学舌——
“公主笨蛋!”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
后头跟着的下人们都强忍着笑,脸都憋红了。
相思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变,气得直接抬头去瞪那只鹦鹉:“这是谁教的?”
鹦鹉歪着脑袋,朱砂似的喙一张一合,又重复了两遍:“公主笨蛋!公主笨蛋!”
相思气急,挽起袖子上前,也跟着对骂了几句:“你才是笨蛋!谁是笨蛋?”
鹦鹉毫不示弱:“公主笨蛋!”
“你闭嘴!”
“公主笨蛋!”
小喜憋笑憋得帕子咬在齿间,连珠慌忙去掩鹦鹉的喙。
周述摇摇头,袖中的手虚虚一拢,将炸毛的人儿拦腰截住拉回屋内,顺手掩上了门。
相思跺了跺脚,羞恼地说:“它从哪里学来的?太过分了,怎么能说我是笨蛋!”
周述低头看着手中的点心,听着她在身旁气鼓鼓地絮絮叨叨,眼底笑意更深,许久才缓缓平复心绪。
正当他以为她终于要消停了,相思忽然眼睛一亮,揪住他的衣袖,激动地说道:“我发觉六弟人很好。”
周述扫了相思一眼,相思并未察觉,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述,尾音缀着轻快的颤:“是六弟做主换了翎哥儿那几个照料不周的奶娘和丫鬟,如今是两位嬷嬷照料他。你瞧,他是不是长高了许多?比上次见他,气色也好了不少。”
周述“哦”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随口问道:“你觉得是老六安排的?”
“翎哥儿亲口告诉我的。”
周述点了点头,未置可否,只又重复了一遍:“以后不必给任何人送礼,侯府不缺这些。”
相思抿了抿唇,垂眸想了想,低声道:“可这次六弟送了点心来,礼尚往来,该如何回?”
周述说:“我来处理。”
相思仍有些犹豫,踌躇片刻,又问:“那翎哥儿还可以来玩吗?”
周述的目光自相思鬓角那枝颤巍巍的海棠掠过,最终停在她唇角——那里沾着点心的碎屑,像胭脂盒里漏出的半粒朱砂,别开目光,略带了一丝责备:“他正在读书的年纪,成日在你这里听琴摘花,还如何用功?”
相思一怔,耳根微微发热,方才院中那一幕浮现在脑海,尤其是他那句“已经是我的妻”,她下意识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可几日后,周遇仍是带着周翎来了,依旧是那般说辞——顺路造访。与往常无异,他送人来后便离去,到了傍晚时分再来接走。
相思第一次尝到做“女先生”的滋味,看着周翎一点点掌握她教授的内容,心里竟生出几分满足感。
这日,周翎提前完成了相思布置的功课,闲来无事,目光落在院中琴案上,忽然想起那日五婶簪花的模样,再想到五叔那双冷淡的眼睛,少年心底微微不忿,走上前来,道:“五婶,我还能给你簪花吗?”
相思轻笑,只当他顽皮孩子气,便点了点头,随他去了。他今日簪的是紫藤,细碎花瓣垂在相思耳际,教她想起初嫁时轿帘外晃动的流苏,不由便联想到周述夜里将自己按在床上肆意舔舐自己胸口的场景……
少年端详着相思殷红的面庞,不解,只是指着那架琴道:“五婶,你能教我弹琴吗?”
相思笑着应下,拍了拍琴前的位置,让他坐过来。她执起少年的手,教他最基本的指法,可惜天分这回事,勉强不得,少年在音律上终究缺了几分悟性,拨弄半晌,琴音依旧乱作一团,曲不成调。
小少年急得直冒汗,不明白自己为何始终掌握不了其中的关窍。他只得像练字一般,一遍遍拨弄着琴弦,可无论如何努力,音调依旧杂乱无章,适得其反。
相思看着他满头大汗、脊背紧绷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终是伸手覆住那双骨节泛白的手,轻声道:“不用勉强,不是所有人都会抚琴的。”
周翎皱起眉,执拗地说:“可六叔说,我爹会弹琴,而且弹得非常好。”
镇国侯府四郎周迹——这个名字在府中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七年前,他战死沙场,相思那时年纪尚小,对这些事毫不关心。成亲后,周述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兄长,只是连珠那天去打听周翎的身份,顺嘴提了一句,镇国侯府老候爷和老夫人最喜欢的便是四郎周迹。此刻听周翎提及,她不禁有些好奇,便问道:“那你爹爹文武双全,是不是?”
周翎神色间透着几分骄傲与敬仰,郑重点头:“六叔告诉我,我爹是周家最优秀的孩子,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六艺皆通。”他说到这里,语气却低了下来,带着些许遗憾:“可惜,我没能得到他的教导。”
相思听着,心头微微一软,轻声安慰:“你若是能用功读书,未来有所成就,你爹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周翎望着她,忽然歪了歪头,天真地问:“五婶,你是怎么嫁给五叔的?”
相思面上一红,不知道要如何与一个孩子讲述自己对于周述的依恋,只是简单说着:“是我父皇赐婚。”
周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又道:“那如果我爹还在,皇上会不会把五婶赐婚给他?”
相思一怔,随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胡说什么?你爹和你娘情深意重,怎么会让我横插进去?”
周翎认真思索了一下,却还是没想明白,索性继续低头拨弄琴弦。然而琴声依旧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倒是惊动了窗前的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傍晚,周述回来的时候,便见相思满头簪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活脱脱像个行走的花篮。他眉头微蹙,目光一顿,说道:“又弄那么多花,俗不可耐。”
相思被他嫌弃得有些心虚,连忙把花一朵朵取下来,嘴里小声嘀咕:“是小孩子给我簪的……”
“你又带着他胡闹。”
相思咬了咬唇,轻轻反驳:“我没有。”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臂,撩开衣袖,指着一处挠出血痕的地方问道:“这是怎么了?”
“被蚊子咬了。”相思挠了挠,还是觉得痒。
第二日清晨起身时,相思忽然发现院子里头的那些花竟不知何时被移走大半。
盛宁捧着簿册指挥着下人念叨:“爷说了,罗汉松要摆出迎客势,哎呀,你们快一点,仔细些,别打碎了,这碧鸳草是好不容易弄来得……”
苏禾瞧见相思,赶忙堆笑着上前解释说:“驸马爷说看着那些花,五颜六色得心烦,再说天热,这院子里头总有好多小虫子飞来飞去得,索性就都换成绿植了。正好也凉快舒爽一些。公主瞧这金线蕨,到了夏天最能驱蚊虫,奴才特意买来放这儿得,可管用了。”
相思觉得有趣,又见其中一棵双生藤,叶脉天然形成连理枝图案,细细看了会儿,暑气仿佛被叶子一点点过滤一般,凉津津地渗进皮肤里,真没那么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