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本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但恒国公府内的气氛却压抑得犹如暴风雪前的死寂。
华天佑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上好的地毯几乎要被他磨出个洞来。
他突然站定,看向坐在太师椅上,同样眉头紧锁的父亲恒国公,以及一旁不停唉声叹气的母亲。
“爹,娘,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三月初一!多好的日子,现在倒好,一句流传‘国丧’,全完了!”华天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灵儿已经二十一了!再拖一年,就二十二了!女子青春能有几年经得起这样耗?”
恒国公睨了他一眼,重重叹了口气,连眉毛都耷拉着:“天佑,你的心情为父理解。为父和你娘,何尝不想早点看到你成家立业,把灵儿那孩子风风光光娶进门?可那是国丧!举国同悲,一年内禁绝婚嫁喜庆,这是祖制!是铁律!陛下他……他虽未明发丧告,可这皇后娘娘已断气几个月,谁信?这层窗户纸,谁敢去捅破?”
“是啊,佑儿,”国公夫人林氏忧心忡忡地接话,“陛下如今……心性大变,满朝皆知他沉迷于修补那什么……玉佩,指望用冰室保住皇后,盼她醒来。这念头,听着就让人……脊背发凉。你此时若强行办婚事,岂不是公然违逆圣意,打陛下的脸吗?”
“打他的脸?”华天佑气极反笑,“他赵樽现在还要脸吗?为了一个已经……已经不在的人,弄得整个京城都死气沉沉!他痴情,他念旧,我佩服!可他不能拉着所有人一起陪他发疯!他是皇帝不假,可他也是赵樽!是我华天佑从小一起混到大的兄弟!如今倒好,为了他那点荒诞的念想,连我的终身大事都要耽搁?”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他脑海中浮现出赵灵儿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近来越发染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轻愁。
赵灵儿从不抱怨,甚至反过来宽慰他,让他稍安勿躁。可她越是懂事,华天佑心里就越是针扎似的疼。
他华天佑混账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收心定性,找到了想携手一生的人,却要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绊住脚步?
“不行!小爷我不能再等了!”华天佑跨步就往外走。“我必须去问个明白!若皇后只是‘静养’,并非国丧,我恒国公府办婚事,总不违制吧?”
“胡闹!”恒国公霍然起身,“天佑,你疯了!那是陛下!是君!君臣有别,岂容你如此放肆?你去质问陛下皇后生死?你这是去摸老虎的屁股,去碰他的逆鳞!你可知这是什么后果?”
“后果?”华天佑回头,脸上是豁出去的决绝,“大不了就是夺爵罢官,挨顿板子!反正我华天佑以前就是个纨绔,除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好怕丢的。为了灵儿,这逆鳞,我碰定了!总好过在这里窝窝囊囊地干等,眼睁睁看着灵儿的年华被耽误!”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父母:“爹,娘,儿子知道轻重。但我更知道,有些事,必须去做。我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华天佑了。在北关军营,在苍州工地,儿子学会了担当。如今,担当就在眼前,我躲不了。”
恒国公看着儿子眼中那难得的锐气与坚定,那是在苍州历练后沉淀下来的光芒,与他年少时的莽撞截然不同。
他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坐回椅中,他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去吧!或许……你是对的。只是万事小心,言辞一定要注意分寸。”
华天佑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袍,然后转身大步而出。那背影的决绝,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皇宫,御书房。
赵樽坐在宽大的御案后,面前摊着一本奏章,朱笔也搁在一旁。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有些过于苍白,眼神深邃,却缺乏焦点,仿佛心神早已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
“陛下,恒国公世子华天佑在外求见。”李忠心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赵樽回神,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宣。”
华天佑迈步进入御书房,依礼参拜:“臣,华天佑,参见陛下。”
“起来吧!”赵樽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天佑,今日入宫,有何事?”
他并未抬头,拿起朱笔批示奏折。
华天佑站起身,看着昔日好友如今眼窝深陷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他定了定神,直接开门见山:“陛下,臣今日前来,是想请问关于臣与长公主殿下婚期之事。”
赵樽终于抬起了眼皮,看了华天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你与灵儿的婚事不是已经筹备了许久吗?照旧举行便是,为何来问朕?”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华天佑心头火起。
照旧?如何照旧?满京城谁不知道皇后“薨逝”了?谁敢在国丧期间敲锣打鼓的办喜事?
他强压着怒气,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陛下,皇后娘娘凤体……究竟如何?现已过了数月,外界流言纷纷,臣……臣与家父家母,实在心中难安。若娘娘只是小恙,我恒国公府自然欢天喜地准备迎娶公主;若……若真是国丧,臣等也不敢行此不忠不义之事,触怒天颜。还请陛下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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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四个字,华天佑说得格外沉重,几乎是一字一顿。
御书房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李忠心早已吓得屏住呼吸,他眼珠滴溜溜的转了转,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赵樽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身体缓缓向后,靠在了龙椅的椅背上。
他盯着华天佑,目光锐利如鹰,带着帝王的威压,但奇怪的是,其中并没有华天佑预想中的暴怒,反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天佑,”赵樽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朕的话,你听不懂吗?皇后,只是受惊过度,伤了心神,需要好生静养。朕已命工部修建冰室,助她凝神安魄。她,会醒过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华天佑紧绷的脸,补充道:“所以,不存在所谓的‘国丧’。你与赵灵儿的婚事,该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不必在意宫中,更不必在意那些无稽的流言。”
“无稽的流言?”华天佑终于忍不住了,积压了数月的焦虑、担忧、不满,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看了看左右,见这里没有外人,便踏前一步,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赵樽!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韩蕾她已经……”
“住口!”赵樽厉声打断他,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华天佑,注意你的身份!”
“身份?我现在不是以臣子的身份在跟你说话!我是以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的身份在问你!”华天佑豁出去了,梗着脖子,“你告诉我,韩蕾她到底还在不在?你弄那么多冰块,修那个冰室,整天摆弄那个破玉佩碎片,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以为这样就能把她留住吗?这想法何其荒诞!你清醒一点!”
“荒诞?”赵樽笑了,那笑容里却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凉,“朕觉得,锁情扣能带她来,便能带她回去,一点也不荒诞。天佑,你没经历过,你不懂。”
“我是不懂!”华天佑怒火中烧,“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困死在一个虚妄的念想里!你不承认她死了,好,就算她没死,那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能醒?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难道她一辈子不醒,我华天佑就要打一辈子光棍?赵樽你倒是成亲了,有子嗣了,可你体会过我的心情吗?小爷我还单着呢!灵儿也等不起!你难道不觉得这是昏君所为吗?”
这话如同最尖锐的刺,精准地扎进了赵樽心上最痛、也最不能被触碰的地方。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
“华天佑!”赵樽猛地一拍御案,站了起来,龙袍因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你不要得寸进尺!朕的家事,朕的心事,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朕阻止你成亲了吗?朕说了,你们照常办!是你们自己畏首畏尾,被流言所困!与朕何干?”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华天佑,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帝王之怒,以及一种……被最亲近的人不理解而产生的孤绝:“你说朕是昏君?朕登基以来,可曾荒废朝政一日?可曾让大景江山社稷有半分动摇?北关安稳,苍州兴盛,国库充盈,百姓安居。朕不过是想要留住朕的妻子,朕做错了什么?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昏君?!”
“你是没有荒废朝政!可你现在心里只有你那死……”华天佑硬生生把“死了的皇后”几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只有冰室里的人!你对着满朝文武是一副面孔,回到未央宫对着冰块又是另一副面孔!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都怎么说?他们说韩蕾是妖……是用了邪术魅惑了你,才让你行为如此诡异反常!你才登基多久?你想背着这样的名声过一辈子吗?”
“魅惑?”赵樽嗤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苍凉和讽刺,“她韩蕾,何须魅惑于我?是我赵樽心甘情愿被她所困,甘之如饴!”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御书房的门口,语气冰冷彻骨,“华天佑,你给朕听清楚了!皇后之事,朕自有主张,无需你置喙。你的婚事,朕准了!你想何时办,就何时办!现在,给朕出去!”
华天佑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赵樽,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偏执和拒绝沟通的冰冷,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了。
这个男人,已经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封闭在了那个有只韩蕾的世界里,拒绝接受任何外界的现实。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为赵樽感到悲哀,也为自己的婚事感到愤怒,更为这僵持的局面感到绝望。
“好!好!臣,遵旨!”华天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重重一揖,几乎是带着一阵风,转身大步离开了御书房。
那扇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两个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世界。
华天佑胸中堵着一口恶气,他脸色铁青,脚步飞快地穿过宫廊,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可刚走到御花园附近,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赵灵儿。
她穿着雪白繁复的宫装,站在盛开的菊花之中,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急切。
“天佑!”她快步迎了上来,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心下了然,“我就知道……你跟皇兄吵起来了,是不是?”
华天佑看到赵灵儿,满腔的怒火和憋屈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但又强行压了下去,他不想让她担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缓和一些:“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赵灵儿伸手,轻轻拉住他紧握的拳头,试图抚平他的紧绷,“我都听说了,你去了御书房。母后早就叮嘱过我,皇兄如今……心结深重,尤其关于皇嫂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连母后都不敢多问,你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我们的婚事……再等等也无妨的。我相信皇兄总有一天会……走出来的。”
“等?等到什么时候?”华天佑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激动起来,“他那个样子,像是能走出来的吗?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和一堆冰块、一块破玉锁在了一起!他不在乎时间,可我在乎!灵儿,你在乎吗?你难道真想等到人老珠黄再嫁给我?”
赵灵儿被他问得一愣,脸颊飞起一抹红晕,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谁……谁要嫁给你了!”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黯然还是被华天佑捕捉到了。
她怎么可能不在乎?只是她更懂得隐忍,更不愿意让他为难。
看到她那副样子,华天佑的心更疼了。他放柔了声音,“灵儿,不用等了。陛下已经亲口应允,我们的婚事照常进行,他不干涉。”
赵灵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皇兄他……真的这么说?”
“嗯!他亲口说的。”华天佑点头,随即又愤愤道,“我生气不是因为这个!我生气的是他那种态度!他明明……明明知道真相是什么,却非要拉着所有人陪他一起做梦!他一个人痴情,一个人变态就算了,可他现在是皇帝!他让整个天下都跟着小心翼翼,死气沉沉!简直……”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气得别过头去。
赵灵儿沉默了片刻,轻轻靠进他怀里,低声道:“我哥他……只是用情太深。深到无法接受现实。天佑哥,我们……我们理解一下吧。既然他同意了,那我们就办吧!”
感受着怀中女子的温顺与体贴,华天佑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心疼和责任感所取代。
他紧紧搂住赵灵儿,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沉声道:“好,听你的。我们办,风风光光地办。我回去就让爹娘立刻重新选定吉日,送出请柬。这一次,谁也不能再阻挡我娶你。”
华天佑带回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顿时在恒国公府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担忧和恐惧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和迫不及待的狂喜。
“陛下真的亲口答应了?”恒国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确认。要知道,朝中那些大臣没少进言,可哪一个不是被陛下打了回来。
“千真万确!他亲口说,该什么时候成亲,就什么时候成亲,不用在意皇后‘静养’。”华天佑肯定地回答,但略去了御书房里那场激烈的争吵。
“这样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国公夫人笑眯了眼,“我这就去把黄历再请出来,咱们立刻挑选最近的好日子!不能再拖了!”
整个恒国公府瞬间从之前的愁云惨淡中活了过来,仆役们眼神里也有了光彩。筹备婚礼的各项事宜原本就已齐备,此刻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迅速而高效地重新运转起来。
早已写好的请柬如同雪片般从恒国公府飞出,飞向京城的各个勋贵府邸、官宦人家。
接到请柬的人家,却反应各异。有真心为华天佑和赵灵儿高兴的,如一些与两家交好的世交。
也有暗自咋舌,佩服恒国公府胆量的。更有不少人心存疑虑,观望宫中的态度,犹豫着是否要去赴宴。
但无论如何,这桩被“国丧”阴影笼罩的婚事,终于被重新提上了日程。
华天佑用一次冒险的“逆鳞”之举,为自己和心爱的女子,强行劈开了一条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