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三月初的汴京,料峭春寒还没散尽,护城河边的柳芽刚冒了点嫩黄。
锦衣卫天牢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廷炜裹着件旧的青布棉袍,搓着冻得发红的手从里头走出来。
他头发略有些散乱,脸上却没什么惊惶,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见着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青帷马车,立马迈着小碎步跑了过去。
“娘!”他扒着车辕探头,声音里还带着点天牢里的沙哑。
车帘被一只戴着金镶玉镯的手掀开,小秦氏一身素色褙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伸手就攥住顾廷炜的胳膊,指尖冰凉却用力:“我的儿!你可算出来了!在里头没挨鞭子吧?饿不饿?娘给你带了热糕!”
说着就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另一只手不住地摸他的脸、捋他的头发,那模样像是怕他少了块肉。
顾廷炜捧着热糕咬了一口,甜香漫开,才含糊道:“没挨罚,就是里头有点冷。”
对了娘,大哥哥……”
他话没说完,就见小秦氏脸色微变,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提他做什么!”小秦氏的声音压低了些,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又很快掩去,只拍着他的手背哄道,“你刚出来,身子虚,先回府歇着。”
你大哥哥那是自己身子弱,跟你没关系,别听外头人瞎嚼舌根。”
顾廷炜愣了愣,没太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只点点头,跟着她钻进了马车。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小秦氏见他只顾着吃糕,又忍不住开口:“炜儿,你可知这次你能出来,是谁在背后捣鬼?”
“不是二哥哥求的情吗?”顾廷炜抬头,沾了点糕渣的嘴角还翘着。
先前听牢里的校尉说,二哥哥在朝堂上跟官家求情,还说要降职呢,不然我和四房五房的堂哥……”
“呸!”小秦氏猛地打断他,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你这个没出息的!那是齐家小公爷要跟顾廷烨作对,故意把事情闹大,才连累你被关进去!”
顾廷烨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你倒好,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顾廷炜皱起眉,把嘴里的糕咽下去:“娘,不能这么说。”
二哥哥从小就护着我,上次我跟人打架,还是他替我摆平的。”
再说四房五房的堂哥,虽说被判了流放八百里,可总归是保住了性命,这要是没有二哥哥……”
“保住性命怎么了?”小秦氏拔高了声音,眼底的厉色藏不住了,“不就是给逆王采买了几个女子吗?多大点事!”
顶多就是打几板子、罚点银子,哪用得着流放?”
这都是顾廷烨故意的!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拿捏咱们四房五房,好巩固他在侯府的地位!”
顾廷炜没接话,只低头啃着糕。
他虽性子单纯,却也知道“攀附逆王”不是小事,上次听大哥顾廷熠说过,这种罪名轻则流放,重则抄家灭族。
他偷偷抬眼瞄了瞄母亲,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再多说,只在心里嘀咕:二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从来不会装模作样……
马车行到宁远侯府门口,刚停下,就见斜对面的街角停着另一辆马车,车帘掀开,申氏扶着齐衡走了下来。
两人刚参加完顾廷熠的葬礼,申氏穿着一身浅灰布裙,头上只插了支素银簪子,见着小秦氏母子,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便跟着齐衡往马车上走。
“官人,你今日怎么了?从灵堂出来就魂不守舍的。”申氏坐在马车上,见齐衡靠着车壁闭着眼,忍不住问道。
“方才顾大郎的媳妇邵氏哭着递奏折,要让顾廷烨袭爵,你也没个反应。”
依我看,这顾大郎倒是个心机深沉的,可惜命薄,不然宁远侯府哪轮得到顾廷烨做主?”
齐衡没睁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
他脑子里全是方才灵堂的景象:顾廷烨和明兰没有出现在灵堂,让他想见明兰的想法落空。
他想起上次朝会,顾廷烨为了顾家三子,当庭跟官家求情,还说“愿降职以换亲族平安”,当时官家脸色就不好看,曹太后更是冷笑着说“顾将军倒是重情,就是忘了君臣规矩”。
“他这是做了件傻事。”齐衡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替顾家求情,固然能落个‘重情义’的名声,却也让官家被抓了把柄,还得罪了太后。”
申氏知道丈夫对顾廷烨不满,顺着嘴说道:“方才灵堂外那道抚旨,说得云里雾里的,怕不怕暗指顾廷烨夫妇侍宠而轿吧!”
齐衡愣了一下,随即不满腹诽:说顾廷烨就说顾廷烨,提六妹妹干嘛?
他压下心里的不快,勉强笑道:“朝堂的事,和六妹妹这样的女眷无关!官家再恼火,也只会针对顾廷烨。
申氏见丈夫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
“这朝堂上的事,咱们掺和不上,还是回家吧,母亲还等着咱们回话呢。”
齐衡却摇了摇头,掀开车帘道:“我不想回去,你先回吧,我去东京城逛逛,散散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说着就跳下车,不等申氏反应,已经朝着前面的巷子走去。
申氏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跟了上去,心里越发清楚:自家官人这是还没忘了盛明兰,连带着对顾廷烨,也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这边齐衡夫妻俩街头晃荡,那边澄园的祠堂外,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常嬷嬷正蹲在地上,往火盆里扔着黄纸,火苗舔着纸角,映得她满是皱纹的脸通红。
明兰站在一旁,穿着件月白襦裙,手里攥着块素帕,时不时往火盆里添一张纸。
顾廷烨则靠在祠堂的柱子上,手里拿着个青瓷茶杯,慢悠悠地啜着茶。
“官人,方才石头来说,四房五房的人往咱们这儿来了,怕是要闹。”
明兰轻声说道,眼神里带着点担忧。
“还有那道圣旨的事,外头都在传,说你恃宠而骄,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
官家今日朝堂上又斥责了你,你可得小心些。”
顾廷烨放下茶杯,走到明兰身边,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语气带着点笑意:“怕什么?”
我外公和母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脱了商籍。”
如今官家封了母亲一品侯夫人,你二品永嘉郡夫人,咱们家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我可是替陛下背了锅,他会护着我的,不过几句流言伤不了我!”
明兰还是不放心:“可太后那边……”
“太后那边自有官家应付。”顾廷烨打断她,目光落在火盆里的黄纸上。
再说那道圣旨,一看就是有人故意唆摆,想挑唆官家对我不满。”
不过也好,正好让那些想对付我的人都跳出来,省得咱们一个个去查。”
他正说着,就见小桃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脸急色:“姑爷!姑娘!四房五房的老爷太太们来了,还带着几个家丁,在门口吵着要见姑爷呢!”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男人的怒骂和女人的哭喊声。
顾廷烨挑了挑眉,拉着明兰的手往客厅走:“走,看看他们要闹什么。”
刚进客厅,就见四叔顾廷礼和五叔顾廷智正站在屋子中间,四婶和五婶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四叔见顾廷烨进来,立马冲了上去,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顾廷烨!你个没良心的!我家炳哥从小就体弱多病,连风都吹不得,你竟然让他流放八百里!你这是要他的命啊!”
五叔也跟着附和:“就是!我家狄儿也是,不过是一时糊涂,跟逆王走得近了点,你怎么就不能再求求情,让他留在汴京?”
你如今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又是宁远侯,跟官家说句话的事,你怎么就不肯帮衬一把?”
顾廷烨没急着回话,反而走到旁边的博古架前,拿起一个青花花瓶端详着。
那花瓶是前朝的物件,瓶身上画着缠枝莲纹,釉色鲜亮。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瓶身,发出清脆的声响,才慢悠悠地开口:“四叔五叔,攀附逆王是什么罪名,你们心里清楚。”
忠勇侯顾千帆原本的意思,是要将他们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官家面前求了半个时辰,才求得主上开恩,改成流放八百里。”
你们倒好,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来我这儿闹?”
四婶一听“斩首示众”,哭声立马停了,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可……可炳哥是无辜的!他就是被人骗了,才帮逆王采买女子的!你就不能再求求情,让他回来?”
“无辜?”顾廷烨放下花瓶,转过身看着他们,眼神冷了下来,“他收了逆王五百两银子,替逆王寻了三个江南女子,还帮着隐瞒行踪,这叫无辜?”
若是真无辜,忠勇侯的人会把他抓进天牢?”
他这话一出口,四房五房的人都没了声音。
就在这时,小秦氏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块帕子,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哎呀,四叔五叔,你们也别太生气了。”
二郎也是没办法,官家的旨意,他哪敢违抗?”
再说二郎已经尽力了,能保住炳哥和狄哥儿的性命,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说着,她又转向顾廷烨,语气带着点哀求,“二郎啊,四房五房也不容易,你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比如让炳哥和狄哥儿在流放地少受点苦?”
以后他们肯定会感激你的。”
顾廷烨看着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忍不住冷笑:“我最看不懂的就是你,继母!
你这么能做戏,不去南曲戏班子登台,待在这侯府里,真是屈才了。”
小秦氏的脸瞬间白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二郎,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也是为了顾家好啊!”
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最看重家族和睦,你如今怎么能这么对长辈?”
“长辈?”顾廷烨往前走了一步,眼神锐利如刀,“你当初故意捧杀我,让我在外头惹是生非,好让你儿子袭爵,这也是长辈该做的事?”
你联合四房五房,在背后造我的黄谣,说我跟商户女儿有染,这也是长辈该做的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秦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地哭。
顾廷炜这时也从外面走了进来,见母亲哭了,立马跑过去护在她身前,对着顾廷烨说道:“二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娘?娘也是为了我好!你不能这么羞辱她!”
顾廷烨看着他这副傻白甜的模样,又气又笑:“为了你好?她是为了让你袭爵,才一次次害我!”
你以为你这次能从牢里出来,是她的功劳?若不是我求情,你现在还在天牢里待着!”
顾廷炜愣了愣,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确实不知道母亲做过这些事,只觉得母亲是为了他好。
顾廷烨没再理他,而是拿起博古架上的那个青花花瓶,猛地往地上一摔!
“砰”的一声,花瓶碎成了一地瓷片,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四房五房的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小秦氏的哭声也停了。
“你们一个个真当我顾廷烨好欺负?”顾廷烨的声音冷得像冰。
今日这事,我已经仁至义尽。”
若是再有人来我这儿闹,休怪我不客气!石头!”
“在!”石头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持刀的护卫,一个个身材高大,眼神凌厉。
“送客!”顾廷烨沉声道。
四叔五叔见状,哪里还敢停留,连忙拉着自家媳妇往外走。
小秦氏还想再说什么,见顾廷烨眼神不善,也只能拉着顾廷炜,不甘心地走了出去。
出了澄园的大门,顾廷炜忍不住抱怨:“娘,二哥哥怎么这么生气?连我也不搭理了。”
以后我还想让他替我谋个差事呢,这可怎么办?”
小秦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还指望他?他跟你是生死对头!你以为他会真心帮你?”
“可他是我二哥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顾廷炜挠了挠头。
再说二哥哥从小就疼我,就是有点生你的气。”
等过两天他气消了,肯定就好了。”
小秦氏停下脚步,看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心里又气又恨。
她想起自己当年在东昌侯府的日子,身为嫡女,千娇万宠长大,却因为姐姐的名声不好,连门好亲事都找不到。
后来姐姐死了,兄嫂为了省下一笔嫁妆,竟然把她许给了姐夫顾偃开做填房。
她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唯一的指望就是让儿子袭爵,扬眉吐气,可偏偏顾廷炜这么没出息!
“这爵位本就该是你的!”小秦氏的声音带着点颤抖。
你就得想着把它夺回来,怎么能想着去给顾廷烨当跟班?”
我跟你父亲何等要强,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
顾廷炜低下头,小声道:“我倒是想袭爵,可我没那个本事啊。”
二哥哥现在是官家跟前的红人,又袭了宁远侯,大哥不在了,他又是家里最有本事的,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小秦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更凉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换了个语气,问道:“炜儿,你知道吗?今日朝堂上,官家斥责顾廷烨了,说他不敬重太后,恃宠而骄。”
顾廷炜一听,立马抬起头:“真的?二哥哥那么受官家器重,官家怎么会斥责他?”
“什么叫受器重?”小秦氏冷笑,“他就是个新贵,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如今靠着救驾之功才红起来。”
官家斥责他,说明官家根本不在意他!”
你没看出来吗?那消息传得这么快,就是官家故意放出来的,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顾廷烨没那么重要!”
顾廷炜皱起眉:“娘,你怎么能这么想?二哥哥对官家忠心耿耿,官家不会这么对他的。”
再说以前咱们家里好的时候,你和二哥哥也挺好的,为什么现在非要这么折腾?”
日子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小秦氏被他问得一噎,随即冷声道:“你懂什么?顾廷烨现在权势滔天,早晚要出事。”
想他死的人多了去了,不用咱们找,自然会有破绽找上门来。”
你等着瞧,总有一天,他会栽跟头的!”
旁边跟着的丫鬟听了,连忙附和道:“三哥,大娘子说得对,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换做我娘,也会这么做的。”
顾廷炜没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街道,心里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母亲说的是真的,还是二哥哥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不堪。
他只知道,小时候二哥哥会把好吃的留给自己,会替自己打架,会在父亲骂自己的时候护着自己。
那样的二哥哥,怎么会是母亲口中的坏人呢?
风吹过街角,带着点春寒,顾廷炜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忽然觉得,这侯府里的事,比天牢里的日子还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