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苏婉的软轿已停在相府西角门。
青苔顺着石阶爬上她绯红裙裾,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拉扯。
两年前离府那日,她亲手封死这扇门的铜锁,此刻锁眼却插着半支折断的孔雀翎。
"姑娘当心脚下。"枯哑的嗓音惊得苏婉后退半步,廊柱后转出个佝偻婆子。
她认出这是当年看守祠堂的周嬷嬷,对方发间还别着那枚褪色的青玉簪——正是苏婉生母临终前赠予的。
"宋老板雇了说书人,要在朱雀大街摆三天流水席。"周嬷嬷将扫帚横在两人之间,枯枝般的食指敲了敲井沿青砖,"说您十三岁那年,在此处......"
苏婉耳畔嗡鸣,恍惚看见生母素白的中衣浸在井水里。
那年中秋嫡姐失足坠井,却硬说是她生母推的。
相爷命人将井填平时,她偷偷藏了块刻着"兰"字的井砖——此刻那块砖正躺在周嬷嬷的竹篓里,砖缝里新染的朱砂红得刺眼。
"他倒是把相府的腌臜事打听个干净。"苏婉将荷包塞进老嬷嬷掌心,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厚茧突然顿住,"嬷嬷怎知我要来?"
海棠花簌簌落在石桌上,盖住了暹罗香粉的残留。
周嬷嬷浑浊的眼珠转向东墙,"卯时三刻,林侍卫的马蹄声惊飞了栖在墙头的白鹭。"她弯腰拾起片沾着晨露的花瓣,突然笑起来:"当年大夫人最爱用海棠花蒸胭脂。"
日头攀上飞檐时,苏婉的马车已停在京城商会朱漆大门前。
鎏金匾额下,商会副会长正与绸缎庄掌柜谈笑,瞧见她便不着痕迹地将玉扳指转了三圈——这是要她等三炷香的暗号。
"苏掌柜来得不巧。"小厮奉上的君山银针浮着层冷霜,分明是昨夜的陈茶。
屏风后传来算盘珠相撞的脆响,副会长抚着黄杨木雕的貔貅镇纸,"宋老板今晨送来三十船洞庭碧螺春,说是要平抑茶价。"
苏婉望着窗外运河上连绵的商船,桅杆悬挂的"宋"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突然伸手拨乱案上账本,指尖扫过副会长保养得宜的手背,"上个月漕运司扣下的那批暹罗沉香......"
"苏姑娘!"副会长猛地抽回手,翡翠扳指撞在砚台上迸出裂痕。
他掏帕子擦手的动作太大,带翻了插着红梅的汝窑花瓶,"商会只管商事。"碎瓷混着茶水漫过苏婉绣鞋,她看着那枝红梅跌进炭盆,火舌瞬间吞没了花瓣。
暮色染红窗纱时,西市最大的酒楼已挂出"夜话相府秘闻"的水牌。
说书人拍响醒木的瞬间,苏婉正踏进自家布庄。
二楼雅间传来瓷器碎裂声,她提着裙摆疾步上楼,恰看见宋老板的心腹将整壶碧螺春泼在云锦帐幔上。
"听说苏掌柜在相府时,连嫡小姐的洗脚水都抢着喝?"那獐头鼠目的男人甩着湿漉漉的账本,墨迹在"岁入万两"的字样上晕开黑斑。
苏婉认出这是三日前才签下的契书,乙方落款处还染着她咬破指尖按的血指印。
更鼓敲响二更时,苏婉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货仓。
月光透过气窗照亮满地狼藉,被撕毁的契书碎片混着踩烂的丝绸,像极了相府后巷那些遭人践踏的海棠。
她弯腰拾起半幅绣着并蒂莲的喜帕——这是明日要送进侍郎府的贺礼。
"姑娘,林侍卫派人送来......"丫鬟捧着描金食盒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婉转头望见食盒缝隙渗出的猩红,恍惚又见银盆中沸腾的暹罗香粉。
她掀开盒盖时,八枚淋着桂花蜜的冰皮月饼正慢慢渗出胭脂色的馅料,甜腻香气里混着丝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暴雨倾盆而下时,朱雀大街的石板路上漂浮着无数纸屑。
苏婉的油纸伞被风吹得翻转,伞骨上她亲手题写的"步步生莲"已模糊不清。
惊雷劈开夜幕的刹那,她望见刑部衙门的灯笼晃过街角,抬轿小厮蓑衣下露出半截绣着金线的袍角——那针脚分明是林恒常穿的劲装款式。
雨幕深处传来打更人沙哑的吆喝,苏婉攥紧伞柄转身没入暗巷。
她没看见转角轿帘掀起的缝隙中,半块残缺的玉佩正悬在流苏穗子上摇晃,玉佩边缘还沾着银盆里未洗净的洒金笺碎末。
暴雨将苏婉的绀青披风浸成墨色,她望着林恒的轿辇消失在街角,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雨水顺着伞骨淌进后颈,冰凉触感让她想起去年上元夜,林恒用温热的指尖替她拂去发间落雪的模样。
那时他掌心还留着练剑的薄茧,此刻却隔着漫天雨帘变得遥不可及。
"姑娘!"小福举着油纸伞跌跌撞撞追来,怀中揣着被雨水打湿的账本,"宋记茶庄这个月突然多了三船暹罗青瓷......"话未说完,苏婉已扯过账本疾步走向巷尾当铺。
月光掠过她发间摇晃的银步摇,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极了林恒送她及笄礼时,那支摔碎在雪地里的翡翠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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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苏婉将鎏金算盘拨得噼啪作响,算珠碰撞声惊飞了檐下的雨燕。
她盯着漕运司新送来的通关文牒,忽然用银剪挑开火漆封口——夹层里藏着半张洒金笺,正是她当年誊抄《茶经》用的薛涛笺。
笺上朱砂绘着歪斜的商船图案,船帆处赫然印着宋老板私章的半边纹样。
"姑娘,林侍卫在库房查账。"小福捧着新沏的君山银针进来,茶汤里飘着片残缺的海棠花瓣。
苏婉握笔的手微微一颤,墨迹在账册上晕开铜钱大的污渍。
她想起昨夜经过林恒书房时,窗纸上映出两个交叠的人影,其中那个戴着青玉扳指的手,分明是商会副会长。
更鼓敲过三更,苏婉裹着素锦斗篷摸进商会地窖。
月光透过气窗照亮墙角木箱,她撬开第三只樟木箱时,浓烈的沉水香扑面而来。
箱底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个青瓷罐,罐底火漆印着相府独有的兰花纹——正是当年嫡姐嫁妆里失踪的那批贡品。
"苏掌柜好兴致。"阴恻恻的嗓音惊得苏婉倒退半步,宋老板举着烛台从阴影里转出,火光照亮他腰间新换的羊脂玉佩。
苏婉瞳孔骤缩,那玉佩上残缺的流苏穗子,与雨夜轿帘外晃动的饰物如出一辙。
翌日清晨,西市十八家绸缎庄同时挂出"清仓"水牌。
苏婉站在自家布庄二楼,看着伙计将云锦成匹抛向喧闹人群。
忽然有马蹄声破开晨雾,漕运司的官兵如黑云压境,将写着"苏"字的货船团团围住。
"奉旨稽查走私。"为首的将领扬起手中公文,阳光照亮他腰间佩刀——刀柄缠着的玄色丝绦,分明是林恒昨夜系在腕间的款式。
苏婉扶着雕花栏杆的手指节发白,她看见宋老板正在对街茶楼摇扇轻笑,茶盏里漂浮的海棠花瓣红得刺目。
暮色四合时,苏婉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账房。
月光爬上案头摔裂的冰裂纹笔洗,水中倒影晃出林恒教她执笔时的场景。
她突然抓起砚台砸向墙面,飞溅的墨汁中,藏在博古架暗格里的檀木匣应声而落——匣中那方染血的"兰"字井砖,正渗出暗红的水渍。
打更声掠过屋顶时,苏婉已换上夜行衣。
她摸到宋宅后院墙根下,忽然听见厢房传来熟悉的沉水香气息。
纸窗上晃动的剪影让她浑身血液凝固——林恒的侧脸轮廓正与宋老板的虚影重叠,两人手中举着的账册封皮,赫然印着相府嫡姐的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