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棺!”范队长一声令下,墓坑上下的考古队员立即行动起来。
棺木开启的时刻终于来临。
开挖墓坑边的一名考古队员,已将从头箱里清出来的陶罐陶碗,用一张张白纸仔细包裹好,用毛笔在每包上标注编号和特征后,整齐地码放进木箱中。听到范队长发出开棺指令,他赶忙把早已准备好的木楔和榔头放进铁桶里,缓缓吊下墓穴。
墓穴下方,小王和中年考古队员接过工具,开始指导四个村民如何操作。他们自然选择了从棺木的北头——也就是脚头开始,小心翼翼地将木楔一个一个地敲入棺盖缝隙中。
“轻一点,对,找准位置再敲。”范队长在上面指挥着。
随着一阵沉闷的敲击声,六个木楔便被精准地嵌入棺盖缝隙。令人惊讶的是,仅这六个木楔,就使整个棺盖离开了棺璧。
“可以了,把绳子放下去!”范队长喊道。
上面的人放下两根粗绳,下面的人熟练地将绳子从棺盖头尾的缝隙中穿过,打好结实的绳结。
“一、二、三,拉!”范队长指挥着上面的人一齐用力。
沉重的棺盖纹丝不动。
“再来!一、二、三,拉!”
棺盖微微移动了一下,但仍未完全离开开。于永斌、江春生等人见状,不约而同地上前帮忙。江春生将相机往身后一甩,双手紧紧抓住绳子;于永斌则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也加入了拉绳的队伍;就连胡文和刘平也挤进来搭把手。
“大家一起用力!一、二、三,拉!”范队长重新喊起口号。
这次人多力量大,沉重的棺盖终于被缓缓拉起。随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棺盖被完全揭开,大家齐心协力将其贴着墓壁拉了上来,小心地放置在墓穴边缘。
松开绳子,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探头向棺内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棺漆黑的水,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能看出水很清澈,只是底部沉淀着一层黑泥。
小王拿起水瓢,开始一瓢一瓢地将水舀出,随手倒在椁室外面。水并不深,只有二十公分左右,很快就见底了,露出集满大半个棺材的黑泥。
江春生忍不住问范队长:“这棺木里面还有尸骨吗?”
范队长摇摇头:“这种平民墓葬,年代又这么久远,尸骨早已化为泥土,最多只能找到几颗牙齿。”
“那会有戒指、手镯之类的金玉宝贝吗?”江春生继续追问道。
范队长笑了笑:“在这种平民墓里,基本上不会出现这些珍贵物件。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日常生活中很难有这类珍宝,就算有,也不会放进墓里,只会当作传家宝留给后代。”
此时,那位中年考古队员已脱掉鞋子,将裤腿卷得高高的,又脱去衬衣,只穿着一件背心,光着手臂,从棺材北头跨进了棺内。他开始像在水中摸鱼一样,在棺材里的稀泥中仔细摸索。
眼前的情景让江春生不禁感慨考古人员的艰辛与大无畏。那中年考古队员全神贯注,手臂在黑泥中缓缓移动,脸上没有丝毫厌恶或不适,只有专注与认真。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到棺内的黑泥里,但他毫不在意,偶尔用肩膀擦一下脸,继续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墓穴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中年考古队员在棺内摸索。终于,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表情——他摸到了头部位置。
果然如范队长所说,除了摸出一颗牙齿外,什么也没有。中年男子仔细端详手中的牙齿,然后递给小王。小王接过看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直接走到墓穴西南角,用手指在墓壁上按出一个小洞,将牙齿放入其中,又捏起一小块泥,仔细地盖住了洞眼。
江春生对小王的行为感到疑惑,但见大家都默契的没有说话,也就将疑问压在了心里。
棺材内的搜索结束了,一无所获。
看着眼前古人留下的痕迹,陶制品还在,人却在这黑色泥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春生突然想起1975年,考古工作者在离楚纪南城遗址不远的 凤凰山发掘了168号汉墓。曾发掘出一具西汉古尸,保存完好,出土时全身皮肤仍有弹性,肌肉组织柔软,关节还可轻微活动,甚至部分内脏器官 都结构清晰。这就是古代穷人与有权势富贵人的差别啊。
江春生忍不住对于永斌感叹道:“穷人生前生活艰苦,死后也消失得快。富人生前丰衣足食,死后还想尽一切办法以求千古不朽。人的世界真是复杂,物质和精神可以永存,但肉身,原本就是从虚无中来,又回到虚无中去。人生百年,草木一秋!百年过后,世界依旧,而每个人给世界留下了的东西都不一样。”
于永斌点点头,接着说:“是啊,老百姓一辈子辛苦劳作,能留下几件陶器已属不易。而那些王侯将相,不仅陵墓宏伟,陪葬品丰富,甚至还想方设法保存遗体,期望到了地下,甚至来世,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胡文插话道:“我听说那些贵族墓葬里常有玉器、青铜器,甚至还有乐器和车马坑。”
“没错,”范队长接过话头,“等级越高,陪葬品越丰富。有的贵族墓中出土的青铜器上还刻有铭文,记录了墓主人的生平事迹,这对我们研究历史有极大价值。”
“而平民百姓的墓葬,”范队长指了指刚发掘完的墓穴,“就像这个,几件日常用的陶器,几个粗糙的木雕,就是全部了。连棺木都是普通木材,不像贵族用的是楠木或梓木。”
刘平好奇地问:“那为什么刚才小王要把那颗牙齿按进墓壁里呢?”
范队长解释道:“这是考古行当的一种传统做法。我们认为,即便是微不足道的遗骸,也应当尊重。既然无法原址保护,就让它归于土中,不再打扰。那颗牙齿是墓主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物质存在,我们让它回归大地,是对死者的基本尊重。”
江春生恍然大悟,同时对考古工作者肃然起敬。他们不仅要有丰富的专业知识,还要有对历史的敬畏之心和对古人的尊重之情。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今天的发掘工作告一段落。考古队员们开始收拾工具,记录今天的发现。尽管这个平民墓葬没有出土什么有价值的文物,但他们仍然认真记录每一个细节,测量每一个尺寸,绘制墓穴的平面图和剖面图。
范队长对于永斌说:“于村长,谢谢你们今天的帮忙。明天我们继续发掘第二个墓穴,可能还需要村民帮忙。”
于永斌连连点头:“没问题,范队长随时吩咐就是。”
江春生、于永斌、胡文和刘平四人离开墓区,回到土场西边的石灰土施工区域。这里的忙碌与墓区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拉运石灰土的拖拉机一台接一台地驶入土场,装满土后又轰鸣着驶出。石勇的装载机在土堆与车队之间来回穿梭,扬起阵阵尘土。
空气中的石灰味刺激着人的鼻腔。几十个民工正在筛土,铁锹与筛子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杨成新的推土机仍在努力地翻拌石灰土,虽然效率不如装载机,但效率也不低。
江春生看了看现场的土方量,估计还够运输一天。他决定跟车去路上看看,找技术员黄家国问问今天过后还需要多少方石灰土。
“于老哥,我打算跟车去路上看看,土够不够用,你要一起去吗?”江春生问道。
“你准备怎么过去啊?”于永斌关心的问道。
“我坐他们拉土的拖拉机过去。”江春生回应。
“坐拖拉机颠死了,我开车送你过去一趟吧。”于永斌热情的说道。
“你要没有其它事,那就辛苦你跑一趟了。”江春生不再客气。
江春生转身问胡文和刘平要不要一起,他们表示要留在工地,继续看着石灰土的拌筛和装车。
于是江春生跟着于永斌一起上了停在土场北边杂草地上的面包车。
面包车跟在拉着石灰土的人拖拉机后面,若有些颠簸在行驶在铺满建筑垃圾的土路上。路两旁是连绵的棉田。终于上了207国道,面包车超过了拖拉机,于永斌熟练的人换挡,把速度稍稍加快了一些,但本没有开的很快。
路好走了,于永斌的话匣子也打开了:“老弟,我看你今天感触很深啊。”
坐在副驾驶位的江春生看着道路两边星罗棋布的鱼塘,缓缓道:“是啊,看着那空无一物的棺木,就剩下一颗牙齿,想到一个人来到这世上走一遭,最后基本上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难免会有些感慨。”
“但你想想,这墓主人虽然没能留下什么物质财富,但他的基因可能已经传承下来了。”于永斌说,“我们这一带很多人可能都是这些楚人的后代。文化也是一样,楚文化虽然看似消失了,但其实已经融入了我们的血脉中。”
江春生点点头:“你说得对。物质会消失,但文化和精神的影响会一直传承下去。就像我们现在的工程,路修好了,可能几十年后又会重建,但通过这条路带来的经济发展和生活改善,会产生长远的影响。”
“老弟,我们现在的时代不一样了,但在过去封建社会的时候,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生辛勤劳作,最后化为一抔黄土,几乎不留痕迹。而那些王侯将相却能够通过宏伟的陵墓和丰富的陪葬品,让自己的名字和事迹流传千古。”于永斌感慨道。
江春生接过话题,“这种差距不仅仅体现在死后,更体现在生前。富人锦衣玉食,生活奢靡;穷人粗茶淡饭,勉强果腹。富人有机会接受教育,读书明理;穷人大多目不识丁,终生为生计奔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于永斌不禁喃喃自语。
两人没有再交流,似乎都默契的陷入了沉思。面包车平稳的前进,江春生的思绪也越来越深远。他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一个人活着,究竟应该追求什么?是物质的丰富还是精神的充实?是个人享受还是社会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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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那位不知名的墓主人,两千多年前,她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她可能曾经在田间劳作,在河边洗衣,在家中相夫教子。她的一生平凡而普通,就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
然而,正是这些普通人的劳动和创造,构成了历史的基础,推动了社会的发展。王侯将相的事迹被载入史册,但普通人的生活才是历史的底色。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江春生想起了这句名言,心中豁然开朗。
是的,无论是宏伟的金字塔还是壮丽的长城,都是无数普通劳动者用汗水和智慧建造的。历史不应该只记住那些王侯将相,更应该记住这些默默无闻的劳动者。
突然,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出一道灵光,他知道自己应该追求什么了。
面包车终于驶到了正在施工的路基段。于永斌把面包车停靠在了路边,江春生看到前方不远处,技术员黄家国和永城砂石厂的蒋正章正在指挥拖拉机卸石灰土。
江春生跳下面包车,径直向黄家国走去。“黄工!”
黄家国转过头,“哦?江春生,你怎么到路上来了?”
“我来看看工程进度,看看还需要多少方石灰土。”江春生说道。
黄家国拿出记录本,翻看了一下:“今天已经铺了八百多方,从这里到酒厂差不多还有五百米。按照这个进度,今天还可以往前铺五六十米,明天再有一天就差不多够了。估计再有一千方就够了。不过,我建议多备一两百方,有几个地方路床低了一点,需要适当加厚。”
江春生点点头:“土场那边的土方,看来差不多够了,明天我让杨师傅再把台子边上的土拱一点出来就万无一失了。”
两人聊了几句后,江春生看看吕永华摊铺的一群人里面,没有看到老金,于是问道:“金队长回项目部了吗?”
“钱队长把他叫走了。”黄家国道。
“哦!”江春生说罢,告别黄家国,走到正拿着木推耙调整石灰土平整度和标高的吕永华身前,与他交流了几句后正准备离开,于永斌此时也离开了面包车,走到了吕永华跟前,饶有兴趣的一边看着他整理石灰土,一边和江春生聊起石灰土基层还要干几天。
江春告诉于永斌,“今天不算,最多还有两天,石灰土基层的摊铺就结束了。”
“那就是说,石灰土基层的第一阶段工程后天,也就是30号之前就结束了,那我这些人员怎么安排啊?”于永斌看看江春生又看看吕永华。
“想让他们休息今天,我们再看看怎么妥善安排吧。”吕永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把推耙递给旁边的民工班组长。
离他们只有七八步远的黄家国,听到他们聊的话题走了过来,对江春生道:“金队长被钱队长叫走,应该是接318国道的大中修任务去了。”
“318国道大中修?”江春生一愣,他想起之前听钱队长说过今年工程队的主要任务里,有这一项工程。
“是的,今年318国道有两公里的大中修任务。”黄家国继续道:“总段不会让我们闲下来的。”
“是吧!那就太好了。”于永斌高兴了。
大家一边忙碌,一边听黄家国聊318国道两公里大中修任务的。原来,施工内容不仅有石灰土基层,还包括沥青混凝土面层的施工。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色的余晖。蒋正章告诉黄家国和江春生,最后一辆收尾的拖拉机已经卸完土了。
吕永华带着工人们一番紧张的摊铺后,开始收拾工具,准备收工。江春生协助黄家国完成最后的检查工作,然后,黄家国去陪着袁红俊的压路机去了,江春生则坐上了于永斌的面包车。
他们迎着已经暗淡的余晖,驶向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