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孙殿下，这里，你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大明。”
蓝武的回答平静得可怕，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朱瞻基的心上。
朱瞻基的呼吸一滞。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人，看着那些麻木、绝望，却又顽强活着的面孔。
这才是真正的大明？
那他从小看到的，那些歌舞升平，那些万国来朝，那些翰林们歌功颂德的，父祖们开创的永乐盛世，又是什么？
是假的吗？
“师父，我不明白。”朱瞻基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觉得，我们大明如今，有多少人能吃饱饭？”蓝武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
朱瞻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大明地大物博，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吃饱饭，难道不是最基本的事情吗？
“我告诉你。”
蓝武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肮脏与破败，看到了整个庞大的帝国。
“如今的大明，即便是我们脚下这座天子之城，也依然有至少一成的人，在温饱线上挣扎。”
“放眼整个大明，这个数字，至少要到三成。”
“也就是说，我大明四万万子民，至今仍有超过一万万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每日依旧有人饿死，依旧有人在卖儿卖女，依旧有人在啃食草根树皮。”
“啊！”
朱瞻基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三成！
一万万！
这些冰冷的数字，比眼前这片贫民窟带来的冲击，还要巨大百倍。
他一直以为的盛世，原来只是冰山浮于水面之上的那一角。而在那看不见的水面之下，是如此庞大而沉重的苦难。
“可……可翰林上表的奏疏上说，我朝远迈汉唐，已是千年未有之盛世……。”朱瞻基喃喃自语，他从小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开始了剧烈的崩塌。
“没错，这已经是盛世了。”
蓝武的话，再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蓝武指着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你看他们，虽然活的很苦。但他们至少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而在前元，在历朝历代，即便是文官们歌功颂德的文景之治，即便是大唐最繁盛的开元盛世，都没有我如今我大明养活的人口多。”
“他们在那些史书记载不到的地方，冻饿而死的人也更多。”
“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生产力。”
“只要这天下的粮食，还是靠着农人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便会受到天灾的限制，只要布匹还是一寸一寸织出来的，那么，这天下就永远不可能人人富足，总有人要被牺牲，总有人要被压榨。”
“这一点，别说是我，就算是你皇爷爷，就算是太祖爷再世，也无法改变，我们能做的，只是让这个数字，变得小一点，再小一点。”
朱瞻基沉默了。
他看着蓝武，看着师父那张平静的脸，第一次感觉到，这位无所不能的师父，话语中竟然也带着一丝无力。
连师父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连皇爷爷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那他呢？他未来，能改变吗？
一直跟在后面的赵子野，此刻脸上却是有一些不以为意。
似乎也并没有因为蓝武这些话而触动。
但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位凉国公，似乎并非是他想象中那样，只知弄权的跋扈武夫。
“走吧。”
蓝武打破了沉寂：“光看还不够，我们去听一听。”
他领着朱瞻基，走出了这片令人压抑的棚户区，拐进了一条相对干净些的小巷。
巷子口，有一家不起眼的面馆。
面馆很小，只有三四张桌子，灶台就设在门口，一口大锅里热气腾腾，散发着寡淡的麦香。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佝偻着身子，在案板上费力地揉着面。
蓝武带着朱瞻基，直接走了进去，在靠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店家，来两碗阳春面。”
“好嘞！”老者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笑脸。
赵子野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想进去。
这地方，在他看来，实在太过简陋，有失太孙身份。
朱瞻基却已经坐下了，他看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闻着那股朴素的食物香气，心中的激荡，缓缓平复了一些。
很快，两碗清汤寡水的面条便端了上来。碗里只有几根青菜，零星飘着几点油花。
“店家，生意如何啊？”蓝武拿起筷子，随口笑着问道。
“托陛下的福，还过得去。”
老者一边收拾着邻桌的碗筷，一边答道：“够我们老两口糊口的。”
“一个月，能赚多少？”蓝武又问。
“好的时候，能有个一两多银子，不好的时候，也就七八钱。”老者回答得很实在。
朱瞻基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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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银子。
这甚至不够他在宫里，赏赐给一个看得顺眼的太监。
而对眼前这个老人来说，却是一个月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的全部收入。
“要缴税吗？”蓝武继续问。
“要的要的。”
老者连连点头：“苛捐杂税倒是没有，就是每个月要给兵马司那边交点份子钱，叫什么……哦，叫管理费。”
听到老者这么说，朱瞻基却是明显一愣，因为他自己很快就要到五城兵马司走马上任了。
“多吗？”
“不多不多。”
老者摆了摆手：“一个月也就几十文钱。”
“自从二十多年前，这京城归了五城兵马司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地痞流氓，还有以前那些衙门里下来打秋风的，就再也没见过了。”
“这日子，比我们年轻那会儿，好上天了！我们都得感谢太祖皇帝啊！”
老者说起这个，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朱瞻基却听得一头雾水。
他疑惑地看向蓝武。
蓝武吃了一口面，没有说话。
直到一碗面吃完，放下碗筷，他才站起身，对着那老者点了点头，在桌上留下了一小块碎银子。
“店家，不用找了。”
“哎呦！客官，这可使不得！太多了！”
老者看到那银子，吓了一跳，赶忙要推辞。
蓝武却已经带着朱瞻基，走出了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