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舟同时倒桨,船尾压浪,竟比来时更快,当掠过火海时,一只只鼓肚瓦罐,也随之砸向残船。
瓦罐裂处,火油泼上海面,先是一层幽蓝火涎,贴着浪舌乱爬,瞬息之后,忽听“噼啪”连声,早前钉入船板的火龙箭残杆被热浪烤裂,箭内硫黄、松脂碎屑纷纷坠入火油,幽蓝得势,陡然拔起丈余赤莲,五艘残船被一卷卷舔进火海。
唯有那条仅剩的大船,向着徐州海域,渐行渐远。
……
三日后,徐州东淮郡,郡治徐州城都督府内。
夜色渐深,袁季青刚卸下冠巾,准备宽衣就寝,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眉头微蹙,沉声问道:“何事深夜扰我?”
门外,一道人影躬身行礼:“都督,沿海哨探来报,前夜又有一艘商船自西而来,船上装满货物,看旗号……还是青州榷场的船只。”
“青州船?”袁季青指尖一顿,把才解下的青巾重新系好,推门而出,月夜皎洁,打在他脚下的青砖上,像是细碎银花。
候在阶下的,是都督府参军段思明,见袁季青出来,连忙见礼,随即一挥手,身后不远处的两名军士,便抬着一截焦黑船板走近。
“都督请看,若无意外,确是青州的旗帜。”段思明指着船板,又抱拳道,“这次船上除了有千石盐包以及部分精铁,还有百十筐鱼虾,另外,与之前一样,堆着十几名军士的尸体,以及幸存的一百三十多名船员。”
袁季青仔细打量起来,这船板上凝着半边残棋,只剩「青」字的上半部分,他摩挲两下,眉心渐拢。
七日之内,第四艘。
船型、吃水、货色如出一辙,像有人把同一宗买卖连送四次,且每次都在三更天漂到徐州外海,军士死绝,船工得活,船帆半焚,像一封被火烧去落款的书信,只把内容露给他看。
“都督,要不要封舱?”段思明小声提醒,“盐利最动人心,接连四艘商船,万一郑天锡反咬我们私截……”
“那就让他咬。”袁季青冷笑道,“郑天锡不是蠢货,这摆明了有人陷害,想要引起青徐两地的争端,他岂会看不出来?我虽与他有同袍之谊,但眼下也是各自为政,送上门的财货,为何不要?”
他顿了顿,又道,“他自诩青州之主,向来不愿与他人过多来往,那我也不招惹他,他要怨,只能怨自己没本事,连自己的商船都保不住。”
段思明听罢,也觉得自家都督说得有理,天下大乱,既要养军安民,一个钱币都恨不得掰成两瓣花,自家不偷不抢,白送上门的财货,为何不要?
他微微颔首,又问道:“既如此,那过几日的三州盟台?”
“去。”袁季青笑道,“不仅去,还要备一份厚礼,即刻派人将船上精铁取下一部分,铸成一尊三足鼎,鼎耳刻四个字。”
“哪四个字?”
“唇、亡、齿、寒。”
段思明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抱拳领命,转身离去。
袁季青也准备回卧房睡觉,可前脚迈刚刚进门槛,又定住不动,略一沉吟,转身去了书房,取来一幅沿海图卷,铺于书案之上。
烛光下,他的目光随着指尖循着岛链、暗礁一一滑过,最终停在青州海外三十里那一处群岛。
鲸门沟,此地群岛连绵,水势最缓,乃是青州商船必经之路,又可依岛藏身,若我夺船,必选此路……
行事不露踪迹,手段又极为雷厉,绝非寻常海贼,海贼只求财,焉敢挑拨两州关系?不仅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况且,他们也没这个本事……
是师恩行?不对,此人迂腐至极,虽武艺高强,却整日像个老学究,顶着一个仁义之名,绝不会轻动刀柄……
那……难道是郑天锡自导自演?为图我徐州,刻意找了个出师的由头?
也不对,就算要师出有名,也无需用这么大的本钱,一艘也就够了,何苦……
“那会是谁?”袁季青眉头紧蹙,背着手在案后来回踱步,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人影,“小皇帝?刘文肃?还是刘文秉?都不对,一个傀儡,两个蠢材,除了享乐,还没有这么……”
言念至此,袁季青不由脸色微变,猛地驻足,低头看向舆图,手指划过,停在幽州东南临海之地。
“项瞻?”他脑中不由浮现出这个名字,震惊之余,缓缓坐了下去,心中暗忖,“前番襄王遇刺而亡,燕行之与裴文仲隔水不战,我便觉蹊跷,如今看来,他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盯着淮水河岸,“南荣水师强悍,而项瞻麾下尽是北兵,不通水性,他若想为师报仇,需得有一支强有力的水师……”
“派人化盗,截船栽赃,再诱我入局,只要我稍有动摇,郑天锡必挥师东向,而我徐州却成众矢之的,届时项瞻坐看我军互耗,他坐收渔利,取下青徐之地,便可招兵买马,建造水师……好大的魄力!”
袁季青喃喃重复,指尖在舆图上越扣越紧,仿佛要把幽州那一点抠下来攥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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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拍桌案,命人唤来心腹长史粱从训,将自己的猜测与他说了。
粱从训听完,也是大为吃惊:“都督,是否立即知会师、郑两家,戳破项瞻的图谋?”
“不。”袁季青缓缓收拢五指,眸色由惊转冷,最后竟浮出一丝笑,“既然他项瞻敢布这么大的局,我若只是拆台,未免太扫兴。”
“那您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袁季青笑道,“传令下去,第一,连夜抽调水营中最好的鹞舟二十艘,悬挂旌旗,扮成商船模样,货舱里只装干草与火油桶,外覆麻布,每船暗伏弩手、死士,要做到随时可焚,赶往鲸门沟。”
“第二,把这几日漂来的四艘船,除精铁、官盐留下,其余货值作价,折成现银,一半厚恤死者家眷,一半……”他冷冷一笑,“散进青州黑市,买通郑天锡帐下仓曹、市令,让他们在榷场账册上,再添一笔徐州袁氏私购。”
“第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选心腹死士百人,改作海贼打扮,三日后夜袭我自家外港,烧我两座空仓,留下「郑」字残旗,郑天锡不是最恨被人算计?那就让他以为,我徐州也遭了海贼嫁祸。”
“都督这是……要把自己也做成受害者?”粱从训若有所思,“郑天锡性子刚烈,却最重信字,师恩行迂仁,最见不得百姓受苦,若我军先被海贼所害,再挺身而出,邀他们合兵清剿,他们必不会推诿!”
“正是如此。”袁季青曲指点在冀州城上,“同盟关系不过一张纸,最是不牢,所以我要的是三州同仇,仇家是谁?自然就是那位躲在冀州,自以为算盘打得精的项家军小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