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谨颔首,偶听得远处书房内传来孩子的笑声,他循声望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又收回目光,随意看向左手边的小池,小池旁石榴正燃,花业红得晃眼。
“袁季青呢?”他问,“还是先放着?”
“嗯。”项瞻点点头,不停地浅酌茶水,好半晌,才无奈道,“我也不瞒您,对于袁季青,我是有些发怵的。”
“发怵?”项谨微微皱眉,可很快,眼中便闪过一丝释然,“你不是怕他,是怕方令舟,方令舟曾在他麾下为将,你却总忘不了当年被他算计囚禁一事,可你别忘了,年前你突袭邺邱,擒住放好,逼迫他舍地救女,足可称得上大获全胜,他,不过尔尔。”
“嗯,这倒也是。”项瞻的情绪突转,笑了笑,说道,“其实也不是不动他,而是不到时候。”
“何出此言?”项谨不解,“我记得你是要派人扮作盐枭,传播他暗卖官盐,中饱私囊,同时高价收购私盐,利用双椽互疑,打乱其税收,这是一个好计策,此时实施,正好让他怀疑郑天锡……”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项瞻开口打断,颇有些无奈,“袁季青太狡猾,我的人跟本渗透不进去,另外,师恩行那边也出了点麻烦,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他说着,转头叫了一声张峰,让他帮忙去前堂案牍库,取来兖州刚刚送回的密信。
不多时,张峰拿着密信回来,直接坐在项瞻身边,嘴里嘟囔柳磬太笨,一套戟法怎么也掌握不到精髓,翻来覆去的招招都有漏洞。
师徒俩全当没听见,一个喝茶,一个看信。
等看完了,项谨沉吟良久,才说:“此人倒也是个会算计的主,若兖州百姓真的涌入幽州,就算仓廪再丰,也架不住几万甚至十几万人同时张口。”
“是啊!”项瞻轻叹,“三处隘口,不设兵,不设卡,只贴一张就食告示,信到之前,不到七天,已经过去两万三千六百多口,青壮占四成,妇孺占五成,剩下一成是各地流民。”
他接过信,虽说不知看了多少遍,但此刻再看起来,还是有些头疼。
项谨见徒儿眉头紧蹙,也知幽州存粮不足以长期支撑这么大规模的人员安置,可一时,也想不到行之有效的办法。
原因也很简单,有百姓投靠,能不接吗?
桌前一时无声,静得压抑,张峰一把夺过信,扫了两眼,轻笑道:“这个师恩行,脑子莫不是有点毛病?”
师徒俩对视一眼,项谨开口问:“你又看出什么了?”
“老爷子,您是不是在逗我,这么大的问题,您会看不出来?”张峰眨了眨眼,看项谨没有玩笑的意思,再看项瞻也是一脸认真,当即来了精神,“哈哈,那我就给你们好好说说,这乱世里什么最重要,钱粮,兵马,还有……”
“原来如此!”项瞻似是突然明白过来,不由眼前一亮,“师父,师恩行已有归附之心!”
项谨何许人也,张峰一开口,他便明白过来,乱世之中,什么最重要?
是人口,也是劳力。
以十万为基数,青壮四成,那便是四万劳力,幽州全境现今可耕荒地少说不下二十万亩,只要给他们犁、锄、就能垦荒,一亩地可出谷两石,二十万亩便是四十万石。
幽州常平仓现今实储才有多少?一季便可补满,还绰绰有余。
而妇孺五成,十一二岁的丫头小子,可入织坊、可学造箭、可养桑、可牧羊;成年妇人,一人一架纺车,月出布两匹,一万妇人便是两万匹。
布匹一多,商旅自至,商旅一至,税关就有了活银。
再看那一成流民,敢千里奔命到此的,十有**有一技在身:铁匠、木匠、石匠、烧窑、榨油、熬糖、制皮、造酒……这些人,给块地、给口锅、给三个月赦税,他们就能拉起作坊、带出徒弟、招来行商。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最缺的就是「百工」,只要给他们助力,他们就能就地生根。
师恩行打开关隘,放任人口流失,哪是在甩包袱,明明就是在送宝贝。
项谨喝了口茶,笑道:“幽州官道、沟渠、盐田、矿坑,处处缺人,你可顺着师恩行的态度,下一道《就食令》。”
项瞻心情仍旧激动:“师父,何为《就食令》?”
“凡兖州来归者,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愿服一年劳役者,日给两餐,另发口粮三升,老弱妇孺则入军屯庄,计口授田,秋后缴租。”
项谨语速飞快,“如此,粮出自官仓,却换得渠成、路就、盐增、铁旺,百姓得了活路,还要念我人情,师恩行想把你架在火上,你就借他的人,把自家炉灶烧得更旺。”
项瞻连连点头:“更妙的是,郑、袁二人若知道,必以为我们真被‘逼赈’,粮少人疲,戒备稍缓,而师恩行若闻我们以工代赈,百姓反不愿再回兖州,他手里的人口就成了空壳。”
他说着,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又问,“师父,我要不要亲自去一趟兖州?”
“不必。”项谨抬手止住他,“你一去,便成「求」,而非「受」,师恩行要的是你先开口,你一开口,兖州百姓就成了他「让」给你的人情,日后他要你十倍奉还,如今他既已放人,你便稳坐幽州,把这台戏唱成「百姓弃他、天授于我」,让他反过来求你。”
项瞻停步,眸色一亮:“师父的意思是,冷他?”
“冷他,也捧他。”项谨拈起一枚棋子,指腹摩挲,“回他一封公函,一字不提借道,只道:「兖州父老,幽州养得活,也养得起。」再附一句,「师都督仁声远播,百姓自慕义而来,瞻唯顺天应人,不敢壅塞。」”
张峰听得直咧嘴:“老爷子这招毒,把师恩行的仁字高高架起,他要是敢关门,就成了拒民于外的罪人,可若继续放人,兖州转眼空一半,哈哈哈,里外不是人,活该他坐蜡!”
项瞻也是心情大好,笑道:“那我便再浇一勺油,把这个火烧的大一点。”
张峰调笑:“你又有什么坏点子了?”
少年眼底闪着促狭:“让聂云升大开陶关,领兵在关外三十里扎营,昼则牧马,夜则举火,旗号打‘冀州屯田都尉’,再派探子四出,专散一句闲话,就说「不仅幽州缺人,冀州也缺,来者即分田,三年不税,子弟可入武学」。”
张峰愣了愣,随即大笑:“哈哈,真是妙,兖州百姓听了,还不得连夜卷铺盖往咱这儿跑?师恩行要是阻拦,就成了断人活路,不拦,三郡十室九空。”
“这就叫「以民为兵,不战而屈人之师」。”项谨亦莞尔,“师恩行熟读荀子,却忘了荀子里还有一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既放水,那就让这水,冲得他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