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晨曦划破天际，晨起的鸟雀惊落几片清澈露珠，滴落下来，又顺着脆嫩的树叶向下流淌，轻轻落入池中。
一池莲花随风轻轻摇曳，微风拂过，吹出漫山遍野的清香。
这一汪池水看似平淡无波，实则每一滴荡开的水花都润着滔天宝气，乃是天地灵气浓郁到了极点，积攒数千万年而成。其中孕育而出的莲花却只有两位化了灵。而且是同一株并蒂莲。
一位是如今的仙界第一人，另一位，则就在莲池中沉沉睡着，化不得人身。
满池莲花随风慢慢摇晃着。而在莲池中心，却静静浮着一朵没有根须的小花苞。它病恹恹地半开着，外层的几片花瓣甚至耷拉下来，在池水上摇摇欲坠。
一圈淡色的光晕将它包裹在内，周围的几片莲花开得正旺，轻抖花茎，撒落一片细碎的光粉，皆被花苞缓慢吸了过去，补养自身。
岸边忽然有风刮过。
这一点微微的风却让莲池中心那朵格外弱小的花苞轻轻晃了起来，几处根须从莲池里挣扎着冒出头，缓慢爬上岸边，在来客眼前来回晃了晃。
“嗯？”
仙客轻笑，声音清凌温和，如沐春风，“今天精神不错啊。”
几根深色的根须在仙客面前没精打采地晃了晃，便趴在了岸边，像是被管束着无聊了一整日的孩童，什么都不能做，只好在岸边待着，就这样等着仙客过来。
李莲花被他那副模样逗笑了。
仙客施施然走近，在根须前面蹲下，用手轻轻将根须捻起，轻笑道：“怎么，不爱在池子里泡着？”
根须懒洋洋地在他手心里晃了晃，缠上了李莲花的手指，在他指缝里穿梭着，最后牢牢圈住了李莲花的手，就像曾经他们无数次相牵那般。
四顾门一战后，李相夷身上的诅咒虽然被仙客驱逐，但一身修为却散了个干净。只能躺在莲池底下静养，无法化成人身。
“你乖一点。”
仙客叹息出声，反手轻轻割破了自己的指腹。一点金血从他指尖缓缓流出，被抹在了根须上。
金血渗透进根须的一瞬间，莲池中心的那朵花苞也随之一震，原本无精打采的花瓣一下直立起来，神采奕奕地挥动着，花苞在光晕里打了个转，本能地沉浸在滋补中，肆意地舒展着自己的每一片枝叶和花瓣。
最后，花苞轻轻朝李莲花飘了过来，懒洋洋地窝在了仙客掌心，底下根须慢慢爬上岸，缠绕上仙客的小腿和脚，试图把人拽坐到地上。
李莲花微微挑眉，顺着根须的力道坐下，然后就被根须缠绕进怀里，轻轻裹住他的腰身，不动了。
这模样，像极了以前在山门时李相夷躲在他怀里贪暖。
仙客微怔，旋即抬手回抱过去。即便如今他伸手已经触摸不到爱人温热的身躯，但回应他的，是指尖缠绕上的细小根须。
天上飘起了细雪。
云隐山自成空间，四季更迭变幻无常。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再眨眼时便可飘起雪花。
李莲花抬手接住一点细雪，雪花却没在他指尖融化。仙客低垂眼眸，指节微动，那一点细小的雪便被无形的力量缓慢捏塑，拉长，与一点池水混合，最后成了一面镜子。
镜中云雾缭绕，仙客轻轻吹了一口气，其中清晰的镜像便显现出来。
烈阳之下，四顾门吵吵嚷嚷。
那夜发生的各种异象引得无数人踏破了四顾门的门槛，前来打听消息。但此时的四顾门刚刚失了门主，又遭此横祸，无人主持大局，只能靠着几位长老苦苦支撑。
佛彼白石四人在堂前焦头烂额地应付众人，乔婉娩则在房内翻看着近日来堆积如山的情报。
人间帝王疑心之多，已经在昨晚异象发生时达到了顶峰。不仅在武林中加派了大量人手，还在四顾门安插了无数暗桩与探子。如今已是多事之秋，乔婉娩眼底乌青淡淡，正蹙眉奋笔疾书。
而众人之中，却唯独少了肖紫衿。
李莲花沉默片刻，指尖在镜面上轻轻滑动，画面一转，肖紫衿憔悴的面容便出现在了镜面之上。
看周围景致，他应当还在四顾门，但并没有跟随其他长老一起出面解决此次事端。而是躺在自己的屋舍中沉沉睡着。
肖紫衿脸上苍白，眉宇疲惫，连双颊都隐隐凹陷下去。似乎经历了一场大病初愈，还在缓慢地通过睡眠来休养生息。
但李莲花知道，这是被强行摄走精血后的症状。
那一点精血对李相夷的伤势恢复没什么用，取走也仅是惩戒的一种手段。
他懒得再多余理会凡间事，李相夷的根须已经在自己身上又缠了两道了，正不满地用末端勾着李莲花的衣襟，让仙客把注意力挪到自己身上。
花苞挨在仙客颈侧，在他如瀑的发丝间打了个滚，蹭了李莲花半边脸颊花香，动作间颇有些蛮不讲理。
现在的李相夷维持不了人形，连着心智似乎都稍微退化了一些。
仙客声音闷闷地哼笑两声，抬手在根须末端上轻挠两下，叫他：“相夷。”
根须扬了扬，不轻不重地在仙客掌心拍打。
李莲花叹息一声：“乖一点。”
“……”
岁如苍狗，奔腾不休。
山中岁月封闭，自成体系。有时花瓣掉落的仅仅一刹那便是外界半月。有时花开花谢，整整百年风光如流星般划过，外面时刻才悄悄过去三日。
李相夷情况不稳，李莲花便也没有出山，只给山门留下一道传音令，便在莲池旁扎了根，静静等待着池中那朵花苞重新开放。
山中不知年岁，仙客不知疲倦。他就静静坐在莲池边上，手掌中还静静躺着那点日渐强壮的深色根须。他低垂下眉眼，肩头落了雪花，转眼间便被陡然改变的天气晒得干净，不留一点痕迹。
莲池颤动着，天地灵宝自其中诞生。
仙客蓦然抬首，池中莲花已然开始缓缓绽放——
那一点露珠被抖落池中，荡开涟漪。无数流光溢彩的游鱼从池中摆尾窜出，飘上空中，绕着那朵花苞慢慢游动。
片刻后，游鱼钻入花苞底下，被根须缠绕，吸收。花瓣上点点金光大盛，犹如脱胎换骨，重新绽放。
仙客眯了眯眼，他从地上慢慢坐了起来。
岸上人影的每一点举动都牵动着那朵花苞的心神，仙客慢慢站起，花苞就半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一点点打开了闭拢的花瓣，最后光芒化作星屑散去，莲池中再不见那朵病恹恹的莲花。
只剩一个**着上半身，跪坐在池水中的少年。
他眼睫轻眨，抖落几片水雾，一头墨发湿漉漉地贴在后背和身上，浸入池水下的部分随波荡开，绕上几株还没开灵智的莲花。
“相夷。”
仙客开了口，声音带笑。
李相夷神色还茫然着，下意识仰头看他，这一眼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仙客眸中深不见底的思念与眷恋。
李莲花又低低地唤了一声，见李相夷还是没回神，干脆往前走了几步，踏入了水中。
他半边身体全浸没到水里，白袍散开，在水中和李相夷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仙客缓慢低头，对上底下少年仍旧迷惘，但已经蔓上深色的目光，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半弯下腰，伸手揽住李相夷的臂膀，含住了对方抬头时无意识送上来的唇。
李莲花呢喃着，毫不掩饰自己外露的情绪：“我很想你。”
李相夷的声音在亲吻下显得有些含糊不清，喃喃道：“师尊……”
李莲花嗯了一声，“在呢。”
“……师尊……？”
水迹从两人拥抱的胳膊上滑落，砸进水里。
感受到腰上箍着的手臂越收越紧，仙客却没有丝毫怒容，默默纵容了怀中人如此行为。只是在情到浓处时，才用一点花瓣轻轻挑起李相夷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直视自己。
——不对劲。
仙客微微眯起眼，“李相夷？”
怀里的人慢吞吞地眨了眨眼，面露一点茫然，但胳膊上的力道一点没少。
“不记得了？”李莲花微微挑眉，他低下一点头，和对方贴上额，“别动，让我看看。”
对方灵台中清澈一片，别说记忆了，就连那三颗好不容易才凝炼出来的莲子都少了去，如今只剩孤零零的两颗了。
但好在李莲花发现事情还没有那么糟。李相夷的记忆只是散开了，暂时没有聚拢。他仍旧记得眼前人是谁，但更深的——譬如自己和李莲花真正关系是什么样的，他估计已经记不得了。
探查完情况，再看看如今李相夷的姿势，仙客轻笑出声。
“你唤我一声师尊，如今这又是做什么呢？”
“……”
李相夷低垂下眼，声音淡淡，但一字一句皆真切传入了仙客耳中：“我虽不记得和您的真正关系……但……是师尊您先来的……”
“……”
李相夷沉默着得寸进尺，啃咬着李莲花的力道也开始慢慢加重，加深，势要拉着仙客一同沉沦。
片刻后，仙客笑出了声。
“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