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十六年的十月,京畿之地的秋意已浓。
天高云淡,阳光带着一丝慵懒的金黄,泼洒在顺天府郊外广袤的原野上。
枯黄的野草在微风中起伏,如同铺向天际的柔软地毯。
空气里弥漫着干草和泥土混合的、属于深秋的独特气息。
在这片宁静的画卷里,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正执行着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公务”——放牛。
他放的不是一头,而是两头膘肥体壮的黄牛。
虽然是黄牛,但男孩给这两头黄牛的取得名字,叫老黑,二黑……
牛在路边吃草。
男孩极其惬意地仰面朝天,四仰八叉地躺在老黑宽阔平坦的脊背上……
牛背随着老牛脖子微微起伏,像一张会移动的天然摇床。
男孩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拔下的枯草茎,眯着眼睛,望着湛蓝天空中偶尔飘过的几缕白云,几乎要在这暖洋洋的秋日里睡过去。
两头牛则慢悠悠地啃食着路边尚存的青草和干草,偶尔发出满足的“哞”声……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野的宁静。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显然不是一匹马。
小男孩被这声音惊扰,懒洋洋地睁开惺忪的睡眼,侧过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土路上,烟尘微起,一队约莫七八骑人马正朝着他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为首者骑着一匹神骏异常、毛色油亮的白马,马上的骑士身着看似普通但裁剪精良的青布箭衣,腰悬佩剑,面容年轻俊朗,眉宇间带着一种不自觉的锐气,虽未着华服,气度却非寻常富家子弟可比。
他身后的随从们个个身形矫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显然训练有素。
男孩看到对向来车,骨碌一下从牛背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抓住老黑牛脖子上粗硬的鬃毛,嘴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吆喝:“吁——吁——老黑,二黑!靠边!靠边!”
两头黄牛似乎习惯了小主人的指令,听话地甩了甩尾巴,慢吞吞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让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随后腾出了路,男孩骑坐在老黑背上,好奇又略带紧张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马队。
那为首的年轻骑士显然也注意到了路边这个骑牛的小牧童和他那听话的牛。
到了跟前,他勒了勒缰绳,马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在小男孩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白气。
年轻骑士身后的随从们也纷纷勒马停下,呈半圆形护卫在他身后,沉默而警惕。
年轻骑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牛背上的小孩。
小家伙脸蛋被秋风吹得红扑扑的,头发有些乱糟糟地竖着,身上是打着补丁的粗布棉袄,脚上一双露趾的破草鞋,但一双眼睛乌溜溜的,透着乡下孩子特有的机灵和未被世事沾染的纯净……
年轻骑士开口了,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挺会享受啊,他吃草,你睡觉,两不耽误啊。”
男孩看到年轻骑士问话,倒也不怎么怕,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嘿嘿,牛背暖和,比躺在地上舒服……”
年轻骑士笑了笑,身后的随从也有人忍俊不禁。
“你这牛养得不错,膘肥体壮的。家里有几头啊……”
“两头!”男孩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颇为自豪,“老黑和二黑!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可是我们家得大功臣,二十几亩地啊,老黑,二黑,一声不吭,也不喊累,两天就帮我们种完了……“
“哦,两头。你识字吗?”
“识字?不认得不认得!那玩意儿弯弯绕绕的,跟蚯蚓爬似的,有啥用?”
“不想识字。”
“不想,没啥用。”
“读书能明理,知古今,将来能做大事。”
这小男孩都被问蒙圈了。
“我将来得大事,就是种田放牛,要是多再加两头,更好了,读书?那得去城里找先生,要交束修的!俺爹说了,那玩意儿是富贵人家少爷小姐的玩意儿。俺们庄户人家,认得数就行啦!”
“以后长大了想干什么呢?就放一辈子牛?”
小男孩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放牛啊!多自在!等俺再长大点,俺爹娘给俺说个婆姨,生几个娃!带着娃来放牛,不更自在了,俺爹都对我说了,家里面有牛放,就是好日子……不管是俺爹,还是我,都想着,能够世世代代放牛……”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生规划……
当然,这小男孩,跟他老爹说的也不错,寻常农户人家能买的起两头牛,那不亚于在后世开奔驰GLb了……
“小家伙,有想法!好好放你的牛吧!驾!”
年轻骑士一夹马腹,白马轻嘶一声,迈开四蹄,继续向前奔去。
随从们紧随其后,马蹄卷起一阵尘土。
小旭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不明白这个好看的大哥哥为啥笑那么大声。他嘟囔了一句:“本来就是嘛……” 然后又舒舒服服地躺回了大黑温暖宽厚的背上,叼着草茎,继续看他的云卷云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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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知道,刚才那个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的年轻骑士,正是微服私访、探查京畿民情的大明天子,朱翊钧……
朱翊钧并未直接回宫。与小牧童偶遇,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刻意放缓了行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走访了顺天府周边的几个村镇和集市。
在喧闹的集市上,他看到一个铁匠铺里,十四五岁的学徒正抡着沉重的铁锤,汗水浸透了单衣,脸上沾满煤灰。
朱翊钧装作看农具,随口问:“小哥,可识字?”
学徒抹了把汗,憨厚地摇头:“大人说笑哩,俺们打铁的,认得铁砧、认得火候就成,要字儿干啥?师傅教俺看火候,靠的是眼力劲儿和手劲儿,不是书本儿!”
在一个卖菜的摊子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正和顾客为几文钱讨价还价。
朱翊钧买了点菜,闲聊道:“老丈,家里儿孙可曾读书?”
老农叹了口气:“读啥书哟!半大小子,正是能干活的时候,去学堂坐一天,少干一天活,家里就少一口嚼谷。认得自家名字,会数铜板,够使唤啦!读书?那是要脱层皮、花大钱的营生,不是咱庄稼户能想的。”
………………
………………
所见所闻,触目惊心,朱翊钧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在位时,曾大力推行社学之制。
《明太祖实录》有载:“命天下府、州、县皆立社学,延师儒以教民间子弟。”
甚至有令:“五十家为一塾,选高年有德者为师……子弟年八岁以上者俱令入塾读书。”
虽然执行程度因时因地而异,但洪武年间,朝廷对民间基础教育的重视和投入是空前的,旨在扫除蒙昧,教化百姓……
可以说,在封建时期,大明朝百姓得识字率是最高得,在洪武年至永乐末年,认识字得百姓,大概占百分之十……
看着比率不大,但实际上已经很高了。
宋朝得时候,文风何其昌盛,民间繁华,但百姓识字率百分之七左右……
在另外一个时空得清朝,识字率甚至不超过百分之二……
此时,虽然社学名义上仍在,朝廷也时有重申,但地方官吏多视为具文,敷衍了事。
社学要么破败废弃,要么被挪作他用。
师资匮乏,束修高昂,再加上民生艰难,普通百姓为生计奔波尚且不易,哪里还有余力、余心送孩子去读那些“不当吃不当喝”的书?
朱翊钧意识到,他治下的帝国,看似承平,甚至强大,但在一些基础上面,就比如民间孩童的识字率,恐怕已远远低于国初洪武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