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釜里的茶汤持续翻滚着,捣碎的茶沫子随着沸腾的水上下翻滚。
什邡不太喜欢煮茶,一来觉得这玩意需要煮茶人极大的耐性,二来口味庞杂,许多长安贵族喜欢往茶釜里投入各种各样的佐料,煮出来的味道实在谈不上美妙。(彼时陆羽还未在茶道上显现卓越的才能,各地煮茶,泡茶之风繁杂,还未成体系。)
“上好的君山银针。”沈凤酒将杯盏推向什邡。
什邡端起茶杯,凝眸看着对面的沈凤酒,蹙眉说;“这样品质的君山银针,怕是宫里的贵人们每年也得不到半斤,没想到竟然会在你这里吃到。”
“故人所赠罢了。”
什邡抿了口茶,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刚才那位曹大人?”
沈凤酒忽而一笑,拿起一旁的团扇轻轻晃了晃,驱散了小吊炉里散发出来的热气和茶釜上徐徐升起的水汽。
“是。”
什邡没耐性跟她绕弯子,索性放下杯盏单刀直入:“你可知谢必安被抓了?带人去林家搜索他勾结刘贤倒卖官盐的人正是曹正淳。”
沈凤酒悠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寻楼本就是达官显贵喜欢聚集之地,但凡益州城有个什么大大小小的事由都会有人透露一二出来。”
什邡看着她,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孙瘸子的消息,也是你从曹正淳口中得到的?”她蹙眉问。
沈凤酒却摇了摇头说:“不是。是从一个同福县来的盐商口中得知的。”
“那你可知,孙瘸子已经死了?”什邡突然站起身,手里的竹篾刺向沈凤酒详纤细的脖子。
沈凤酒完全没有回过神儿来,她怔怔地看着突然站起来的什邡,脑子里还在回荡着她刚才的话:孙瘸子死了。
孙瘸子怎么会死?
脖子上微微的刺痛让她不由得蹙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滚入交领,她抬手摸了一把脖子,一手的猩红。
什邡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他死了?”沈凤酒秀眉微挑,问什邡,“他们找到他了?”
什邡不知道她是不是演戏,索性破罐子破摔地说:“你跟曹正淳是一伙儿吧!他设计抓谢必安,你引我去同福县,再借由徐静芝的手杀死孙瘸子嫁祸给我。”
沈凤酒瞬间瞳孔微缩,一道惊雷硬生生劈在脑门上。
什邡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虚,于是握着竹篾的手硬是往下压了寸许。沈凤酒回过神儿,神色复杂地说:“我绝无害你之心,但孙瘸子之死,怕也真是因我而起。”
什邡微微蹙眉,不解地看她。
沈凤酒面露凄凄,自顾自端起杯盏看着里面的茶汤说道:“正如娘子所说,这上好的君山银针乃是贡品,我一个一脚踏入风尘的女娘如何能得?”
什邡瞧着那茶汤,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重点。
果然,沈凤酒垂眸抿了一口茶汤,因着久放微凉,茶汤已经失了最好的味道,入口苦涩非常。
“我乃罪臣之后,刚及笄不久就被送入官妓坊。当年有幸被你父亲救过,但身契却一直在官家。你父死后,我无依无靠,若非后来与曹正淳结识,便也不会有现在的寻楼。”沈凤酒说完,不由苦笑,“只是没想到……”
“难道消息是曹正淳故意借你之口传递给我?”什邡只觉心口微凉,仿佛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
太天真了,她真是太天真了,此时此刻的益州根本就是铁桶一只,别说她没有丝毫胜算,便是谢必安不也被人早早算计其中?想到已经身陷北大营的谢必安,什邡更有种看不到前路的绝望之感。
沈凤酒见她眼中瞬间失了神色,伸手按住她颤抖的手,拿下压在脖颈上的竹篾,轻声说道:“他应该还不知道我与你的关系。孙瘸子一事,怕也是他从别处得来的消息。”
什邡怔怔地看着沈凤酒,忍不住苦笑:“那又如何?事已至此,我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办法破局。”
沈凤酒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八宝阁前,从暗格里取出一只漆红的实木盒子递给什邡:“这是我这些年的一些积蓄和一份户籍、路引,我今晚便找人安排你离开益州。”
什邡看着木盒久久无语。
她走了,爹爹的仇怎么办?北大营的谢必安怎么办?
见她还在犹豫,沈凤酒无奈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先离开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再回来也不迟。”
什邡翻了一下摆在上面的路引户籍,上面的印章、拓印竟全部都是真的。正待她要询问沈凤酒是如何做到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嬷嬷在门外喊道:“娘子,曹大人似乎是有东西落下来了。”
嬷嬷这一嗓子把屋子里的二人吓得魂不附体,谁也没想到曹正淳会突然去而复返。沈凤酒慌忙扯过什邡将她推到屏风后面,同时取下衣架上的斗篷披在身上,借由领口的黑狐裘遮住脖子上的伤口。
就在沈凤酒整理好领口的时候,紧闭的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曹正淳垂眸站在门外。
瞧见沈凤酒正站在门口,且穿了一身狐裘披风,曹正淳微微蹙眉:“你要出去?”
沈凤酒刻意向旁边移了半步,挡住曹正淳看向屏风的视线,笑着说:“昨日春晖坊的蒋老板给寻楼下了帖子,今日春晖坊宴客,我带桃夭去弹几首曲子。”
曹正淳脸上神色幽地一变,突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修长挺秀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悦地说:“蒋邵明是什么东西,你不必亲自去,我让人去……”
“大人。”沈凤酒打断他的话,仰头看他,嗫喏道,“凤酒是什么身份凤酒再清楚不过,大人总不好时时刻刻护着我。”
曹正淳脸色更加不虞,还想再说什么,沈凤酒已然转身合上门板,背对他说:“以后大人还是少来寻楼为好,总之于大人仕途有碍。”
曹正淳伸出的手微僵,在她转回身的瞬间迅速收回,垂眸淡淡地说:“你是在怨我?”
沈凤酒低头没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淡淡问:“大人何出此言?”
曹正淳发出一声苦笑:“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汪大人替我相看了一门亲事,是林家二房的大小姐。”
沈凤酒她心里惦念着屋里的什邡,恨不能早早将曹正淳打发走,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那边恭喜曹大人了。”
曹正淳突然一股邪火冲上来,一把一把抓住沈凤酒肩膀,垂眸狠狠望着她说:“义父安排的婚事,我不断然不能拒绝,可我不喜欢林玉书,我心悦与你,只要你同意,我便设法给你换个身份,你虽为妾,但我的心……”
曹正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凤酒一把推开,她别开头看向楼下喧嚣的厅堂,苦笑着说:“曹大人你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若是还不能清醒,便去盛一盆清水好好清醒一二。大人身居要职,又深得汪大人器重,日后必是前途无量,妾维愿大人日后春和景明,步步高升,长居庙堂。”
曹正淳双眸微沉,紧握的拳头上青筋奋起,强忍着脱口而出的怒火转身离开。
厚实的软皮靴踩在楼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旁的嬷嬷暗暗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伸手拽了拽沈凤酒的袖摆,压低声音说:“娘子实不该这个时候得罪曹大人。”
沈凤酒垂眸敛去眼中讥讽,拢了拢衣襟,淡淡地说:“得罪又如何?不得罪又如何?难道嬷嬷以为我与他还会有什么结局不成?”
楼下曹正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嬷嬷瞧了一眼过去,说道:“有何不可?曹大人对您的好,全寻楼的姑娘们都看在眼里。”
沈凤酒转回身,目光看向紧闭的门扉,说道:“有的时候眼睛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的。”
嬷嬷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在她看来,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既然肯花费心思,不计较沈凤酒的出身,想要纳她为妾,这还不足以说明他爱重她么?
沈凤酒垂眸轻笑,再说下去,只是叫她去通知桃夭,今晚由她陪着桃夭去蒋邵明府上弹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