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国栋,街坊都叫我老陈。开了二十年公交,方向盘摸得比自家老婆的手还熟。B17路,从城东工业区到西郊新村,我跑了整整八年,每天三趟,风雨无阻。可自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像被谁从中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再也缝不回去。
事情出在七月初七。那天夜里下着细雨,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根根伸向地底的手指。我照常驾驶B17驶过跨江大桥,收班前最后一趟。车里人不多,四个乘客安静地坐着——戴耳机的年轻人,穿米色风衣的女人,后排打盹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林小雨。
我记得她。扎着马尾,穿着校服,背着粉色书包,上车时冲我笑了笑:“叔叔,到西郊新村下。”我点头,她就坐到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可现在翻遍事故报告、监控录像、乘客名单,没人承认见过她。
没人。
除了我。
赵慧芬,林小雨的母亲,连续七天来医院找我。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像一具被抽空了魂的纸人。每次见到我,她就扑上来抓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女儿每天坐B17回家!那天她给我发了条消息——‘妈,车上有股怪味,像烧纸……’然后就没音讯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像是从井底爬出来的,带着潮湿的寒气。我看着她,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条消息,我后来查过,确实存在。发送时间是晚上11:47,信号源定位在跨江大桥中段。可三分钟后,手机信号就断了,最后定格在桥中央的护栏边。
警方调取了车站监控。画面清晰得让人发毛——当晚B17进站,车门开启,四人上车,关门,驶离。没有林小雨。她没上车。
可我明明看见她。
我清楚记得她坐下的姿势,右腿微微蜷着,左手搭在窗框上,指尖还沾着一点粉笔灰。我记得她低头看手机时刘海垂下来的样子,记得她轻轻哼的那首歌,是周华健的《花心》。我还记得……那股味道。
那股“像烧纸”的味道。
起初我以为是桥下有人烧纸钱,毕竟那晚是七月半的前夜。可那气味越来越浓,带着焦糊和腐甜,像是纸灰混着血滴在火上。我忍不住回头,看见林小雨皱着眉,捂住口鼻。她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叔叔,这味儿不对。”
然后,就是刹车失灵。
我至今记得踩下刹车那一刻的手感——空的,像踩进一团棉花。方向盘猛地一抖,车头偏转,撞上护栏。玻璃碎裂声、金属摩擦声、尖叫声混成一片。等我醒来,已经在医院,头上缠着绷带,耳边是护士低声议论:“……万幸,只伤了司机,其他人都没事。”
其他人都没事。
医护人员从车上抬出四人:司机——也就是我;戴耳机青年,耳朵流血,昏迷不醒;风衣女人,手臂骨折;中年男人,轻微脑震荡。四个人,不多不少。
没有女孩。
我问医生,问警察,问每一个能问的人:“还有一个女孩,坐后排的,穿校服的那个呢?”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可我知道她存在过。
因为从那天起,我的手机每晚十二点整,都会收到一条语音消息。发件人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为空。点开后,是女孩断续的哭声,颤抖、微弱,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传来。背景里,有公交车报站的电子音,冰冷而机械:
“下一站,黄泉路……请……请让一让……”
第一次听到时,我浑身汗毛倒竖,手机差点摔在地上。我以为是恶作剧,立刻拉黑号码。可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声音,又来了。我换了手机卡,换了手机,甚至把手机关机。可每到午夜,那台关机的旧手机就会自动开机,屏幕亮起,语音自动播放。
我试过砸掉它,可第二天它又完好无损地躺在床头柜上,像从未被破坏过。
我开始失眠。整夜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耳边回荡着那句“黄泉路”。我查了全市的公交线路,没有“黄泉路”这一站。地图上也没有,导航里更没有。可那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我怀疑,是不是我开的这些车,错过了某一条隐藏的路线。
我翻出B17的行车记录仪数据。事故前的最后十分钟,画面正常。司机视角,后视镜,车厢监控,一切如常。可当我把时间轴拉到事故发生前两分钟,画面突然出现了一帧异常。
那一帧只有0.3秒。
在车厢监控的右下角,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原本空着的座位上,闪过一道影子——一个穿校服的女孩,低头看着手机,刘海垂下,指尖沾着粉笔灰。
就是她。
我反复放大那一帧,心跳如鼓。可当我再回放,那帧画面却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开始去图书馆查资料,翻老城区的旧地图。终于,在一本1983年的市政档案里,我发现了一条被废弃的公交线路:B17支线。它曾连接西郊火葬场与老城区,终点站名为“黄泉路”。七十年代末因事故频发被取消,连站牌都被铲除,只在一些老人口中留下传说。
而我的B17主线路,恰好经过那条废弃支线的起点。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档案里记载:1983年7月15日,B17支线发生重大事故,一辆公交车坠桥,车上五人全部遇难。司机、戴耳机青年、风衣女人、中年男人……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名叫林小雨。
我手一抖,档案差点落地。
同名?同路线?同一时间?同一死亡方式?
我冲回家,翻出当年的乘客名单复印件。那四名幸存者的名字,与1983年那场事故的死者名单,一字不差。
他们不是幸存者。
他们是死人。
而我,是第七个司机。
我颤抖着打开手机,翻到那条语音的发送记录。最新一条,刚刚在十二点零一分发出。我点开,女孩的哭声依旧,可这次,她说了句新的话:
“叔叔……你终于想起来了……那天,你也没能救我……”
我猛地抬头,镜子里的我,满脸胡茬,眼窝深陷,可那张脸……越来越像档案照片里,1983年那位死去的司机。
我冲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在雨中晕出昏黄的光圈。远处,一辆B17缓缓驶来,车灯刺眼,车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车门打开。
车上空无一人。
可驾驶座上,坐着另一个我。
他冲我笑了笑,嘴唇动了动。
我读出了他的口型:
“轮到你了。”
我瘫坐在地,手机再次震动。新消息。
语音。
我闭上眼,按下播放。
女孩的声音,轻得像风:
“欢迎上车,司机同志。下一站,黄泉路。请……请让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