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羌国都,金庆城,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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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体绿釉的迦陵频伽塑像,在午后的阳光里,翠色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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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阵腰牌与甲衣碰撞的叮当响声,这排又被称作“妙音鸟”的精美塑像下,内宿司长官曹德敬匆匆走过,进入大羌国王嵬名孝的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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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孝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两只琉璃杯,都盛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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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榴红如霞,一杯深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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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宽袍大袖燕居服的嵬名孝,指着浅色的那杯,对曹德敬道:“酒这个东西,像马,像刀,骑一程,试几招,尝三口,就能分出好坏来。这已经是内膳司今岁酿出的最好的枸杞酒了,但与越人献上的葡萄酒比,淡得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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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孝说完,对中官做个手势,后者立刻殷勤地给曹德敬端上一杯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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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敬谢恩后,正要端起酒杯,嵬名孝提醒道:“阿敬,别像喝马奶酒似地大口往嘴里灌,越人说,这酒,要一点点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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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敬咧嘴笑道:“大王提醒得对,臣一直就是个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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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孝带着看幼弟的眼神,安静而耐心地,看着曹德敬撅着嘴,细细啜饮几口后,才又开口问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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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敬老实道:“禀大王,倒是比咱的枸杞酒,浓些。但臣,臣还是更喜欢马奶酒,或者高粱酒,够烈,够带劲……嗐,臣真是个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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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孝眉头一松:“行,本王知道了。阿敬,你这一路跟着他们,够辛苦的。我原想赏你两坛葡萄酒,现在看来,还是赏你两匹好马吧。御马苑里的小家伙们,你回头自己去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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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敬再次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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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十六岁的曹德敬,比嵬名孝小三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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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孝幼年时被父亲的王后放逐黑水城的冷泉宫,除了得到已在那里居住的闵太后照顾外,护送他的卫士也对他忠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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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个姓曹的汉人卫士,与当地牧人的女儿结合,生下娃娃,“德敬”这个名字,正是精通汉文的闵太后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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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孝与曹德敬,相伴着长大。羌国朝堂诛灭后党、迎回少年嵬名孝后,曹家父子自也被当作患难与共、备受信赖的亲信,成为新王的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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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敬也是闵太后,以及太后的护卫兼情人韩多荣看着长大的,在连通闵太后与嵬名孝之间的关系时,曹德敬比自己的父亲、老曹侍卫,更有隔辈相善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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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孝于是在权柄稳固后,命老曹侍卫荣休,而逐渐提拔曹德敬,有利于和太后那边往来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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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敬很快坐到了内宿司司长的位置,相当于越国女帝刘昭的凤卫都指挥使,远比枢密院或宰相,离王权和皇权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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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羌王办的事,自然也比野利术和穆宁秋他们,更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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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颐的和亲队伍,自打在洛阳的运河码头下了船,奉嵬名孝之命的曹德敬,就一路跟着他们,既是观察越人公主,也是观察包括闵太后、穆宁秋、野利术、王叔嵬名德望等在内的羌人各派势力,有何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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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长安时,王叔嵬名德望和枢密院大臣穆宁秋,离开了刘颐的队伍,曹德敬发现后,还以为只是王叔与越人有冲突,而穆宁秋是要偷偷给自家做点生意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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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其后发生的事,饶是曹德敬这样跟随羌王出入风波多年的重臣,也颇有大出意料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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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敬一直盯着刘颐的队伍,对公主在萧关平定了一支叛军、又在祁连山下遇到蒲类部落逃亡王子的事,所知周详。但嵬名德望王爷在弹筝峡被幕僚任平诓进神阳教埋伏、丢财丢命的消息,还是往来大羌与汉中的商贾,先于曹德敬带到金庆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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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面相憨厚、实则慧黠的曹德敬,心里门清,即便德望王爷遇险时,自己就在弹筝峡,他也不会去最近的羌人堡垒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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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望的势力与沙州李氏联姻,试图笼络太子嵬名亮,犯了春秋正盛、离驾崩还早的嵬名孝的忌讳,王的近臣们,又不是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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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精明如穆宁秋那小子,也故意借此机会,放任嵬名德望被除掉,以博取羌王的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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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嵬名孝得知这消息后,只在朝堂上淡淡喟叹“王叔识人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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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李氏立刻跳出来,指责神阳教是越国境内的武装、穆宁秋作为羌臣却未保护好王爷,羌国应向越国兴师问罪,并对穆宁秋贬谪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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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孝却和颜悦色道:“任平,是汉人,但穆枢铭与他又没什么交情,如何能未卜先知。说起来,你们沙州李氏,也和王叔家奴任平一样,是在大羌扎根的汉人,莫非要穆枢铭的枢密院,从此就像盯着敌人北燕一样,盯着你们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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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饮完葡萄酒的曹德敬,被赐座后,蹙眉问道:“大王,越人把葡萄酒都献进宫了,为何他们公主的队伍,仍驻扎在城外?莫非,在等那个话事的年轻女官,与穆宁秋和叶木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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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孝浅浅地撇撇嘴,对曹德敬道:“依你所言,越家公主一路所为,不像个没主见的小丫头,对么?巧了,就在你复命后回宅歇息的这几日,本王遇到一桩大麻烦,要请越家公主拿一拿主意,结果,人家就气得,连城门都不肯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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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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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北燕也送了公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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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庆城外,和亲队伍临时扎下的帐篷里,冯啸吃惊地得知了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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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颐深知冯啸与穆宁秋出力帮助蒲类王子,意在为将来的日子争取盟友,自不会怪她半路离开自己、以至于无人商量这个突发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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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颐看一眼颇有邀功之相的唐内侍,温言道:“羌王来迎接我们的大臣,与野利大人和唐阁长,知会了此事,野利大人到也不敢瞒我,立时与我说了,劝我先进城,是唐阁长建言,我们先留在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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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啸向唐内侍作个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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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在帝王跟前当过久差的宦官,沿路再是明哲保身、做甩手掌柜,到了关键时刻,脑子不糊涂。
“唐阁长做得对,”冯啸道,“钱州城的平民人家,结亲还要在婚书上写清楚身份呢。如今是两国和亲这么大的事,怎么突然之间又多了支送亲队伍,还是北燕的?羌越联盟共击燕寇,盟誓犹在,成了儿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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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内侍一听,来了精神:“可不是!这羌人也太没信义了吧?咱们一路出生入死、打打杀杀地,千难万险才到了此地。结果呢?说好来做王后的,怎么成了左夫人了?哎,穆大人,听你们那接引官的意思,封个左夫人,还是抬举咱们了,因为左比右尊贵,给北燕的公主做右夫人,已经算给咱大越留足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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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冯啸身边的穆宁秋,也难掩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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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金庆城,看到庞大的和亲队伍居然还停留在城外,穆宁秋就和冯啸一样,知道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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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木安也感到他们瞬间流露的凝重神色,主动与他们简略道别,带着蒲类部落的叛徒们先进城面见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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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宁秋则与冯啸一同来见公主刘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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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刘宸,”冯啸忽然开口道,“一定是刘宸,她去岁逃到北燕后,给莽太后出了这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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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颐难以置信:“羌王怎么会答应呢?阿烁将军今年不是还和北燕来抢掠的骑兵,打过好几场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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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宁秋沉声道:“会答应,我大概猜到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