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东方既白,金乌初升。
江宁节度使衙门的校场上,战马嘶鸣,甲胄铿锵,一派肃杀之气。
姜念身着二等侍卫冠服,英武凛然,与身着总督冠服的陈弼纳、身着节度使冠服的唐吉纳,三人并肩立于高台之上。
晨风料峭,吹得三人袍袖猎猎,更显威仪。
台下并肩立着任辟疆、齐剑羽、戴士蛟、邹见渊四名侍卫,并五品龙禁尉贺赟。五人皆着官服,目光炯炯,肃然而立。
往后看,是十名亲军营精锐官兵。
再往后看,但见二百名唐吉纳麾下的精锐骑兵,或携弓弩,或挎刀鞘,列阵以待。甲胄映日,寒光凛冽。
忽闻姜念朗声道:“任辟疆听令!”其声清越,如金玉相击,回荡校场,“命你率四十精骑,即刻往淮安!”
任辟疆单膝跪地,抱拳应道:“下官遵命!”
姜念再高声道:“齐剑羽听令!命你率四十精骑,即刻往扬州!”
齐剑羽肃然领命,声如洪钟。
姜念接着大声道:“戴士蛟听令!命你率四十精骑,即刻往镇江!”
戴士蛟亦肃然领命:“下官遵命!”
姜念又放声传令:“邹见渊听令!命你率四十精骑,即刻往杭州!”
邹见渊慨然应诺。
至于贺赟,则与姜念一同率四十精骑,直指苏州!
而十名亲军营精锐官兵,分为五组,分别跟随姜念、任辟疆、齐剑羽、戴士蛟、邹见渊,贴身保护。
姜念分拨已毕,侧身看向两江总督陈弼纳,双手抱拳,肃然道:“制台大人,咱们定下的那些罗教堂会,拜托大人查禁了。至于那王家男丁,亦望即刻缉拿!”
陈弼纳闻言,郑重颔首,应诺道:“钦差大人放心,本官自当竭力而为。”
语罢,举目环视,但见校场之上,五路人马整装肃立,弓刀映日。再看姜念,觉得这位年轻钦差调度有方,指挥若定,眉宇间隐现杀伐之气,竟似久历戎行的老将,不由暗暗称奇。
江宁节度使唐吉纳捻须颔首,心中暗叹:“这位民间皇子,年纪虽轻,却有如此气魄,乃将帅之才!”
忽闻姜念高喝一声:“出发!”
声方落下,已翻身跃上战马,动作矫若游龙。
霎时间,校场上蹄声震地,烟尘四起。
五路兵马分驰而去,如五条蛟龙。
姜念亲自率领贺赟、两名亲兵并四十精骑,扬鞭策马,直奔苏州。
烟尘滚滚,铁骑如风,沿途百姓纷纷避让,躲至道旁,窃窃私语。
及至出了江宁城门,但见旭日东升,万道金光洒落官道,照得路面一片金黄。
姜念忽忆起昨夜观星,那银河璀璨,星斗分明,似预兆今日之功。
思及此,不由又一次豪气干云。
他猛挥马鞭,喝道:“速行!”
四十余骑闻令齐声呼应,马蹄声如闷雷滚动,铁流般向苏州涌去。
官道旁,几个农夫农妇忽闻蹄声如潮,抬眼望去,但见铁骑如龙,呼啸而过。一个老农拄着锄头,眯眼道:“这是哪里要打仗了?”
与此同时——
任辟疆率部北上,直扑淮安;齐剑羽领兵飞驰,径取扬州;戴士蛟带甲疾行,奔袭镇江;邹见渊挥师南下,剑指杭州。
姜念此番布局,犹如天罗地网,已将江南罗教尽数笼罩。
不知此番能否毕其功于一役,将罗教一网打尽?
……
……
王家族分十二房,其中仅二房居于都中,余下十房皆在江宁扎根。
先前王隆一房男丁已被拿下,至今仍关押在两江总督衙门的临时羁押场所。尚有九房男丁,未曾捉拿。
两江总督陈弼纳点齐督标二百官兵,或腰佩刀鞘,或手持弓弩,分作数队,如虎狼般扑向各处王家宅院。
其实,自从王隆勾连谭凤池、罗教造乱,而王隆一房男丁被拿下,江宁其余九房王家男丁中,便有几个闻风丧胆,已逃之夭夭。
然陈弼纳此番亲自坐镇,督标官兵雷厉风行,仍是在各处王宅中拿获数十男丁,上至老翁,下至少年。
其中一处王宅内,家主王子脉年近五旬,却正拥着新买回的年方十八的美妾高卧,日上三竿犹自酣睡。忽听得门外喧哗大作,还不待反应,已被破门而入的官兵掀被按倒在床。王子脉虽惊惶,犹自挣扎道:“我犯了何罪,尔等擅闯拿我?我捐了官在身,尔等安敢无礼!”
为首的官兵冷笑道:“奉制台大人钧旨,管你什么捐官老爷!”说罢,不容分辩,命手下人将只穿着里衣的王子脉拖了出去。
那年方十八的美妾瑟缩在床角,以被掩身,吓得面无人色。
为首的官兵斜眼打量,脸上淫笑,但未动手轻薄。
再说另一处王宅,上午时分,这家的家主王子腊竟就召集了几个狐朋狗友在家中掷骰赌钱。正赌到兴头上,忽得知官兵来拿人,王子腊见势不妙,竟欲翻墙遁走,谁知墙外早有伏兵守候,见他翻墙,一把抓住他的双脚,如拎鸡雏般拖将下来。
又有一处王宅,听闻风声,竟命下人闭门死守,将大门顶住。官兵见状,冷笑一声,搭起人梯,翻墙而入。不消片刻,院内哭喊声四起,宅中几个王家男丁被缚,押解出来。
及至午时,各路人马陆续将拿获的王家男丁押回两江总督衙门。奈何,衙内的临时羁押场所容不下这许多嫌犯。
陈弼纳急命将江宁十房王家男丁转押至江宁府衙监牢。
数十名王家男丁被推入了府衙牢中。
有那胆小的,面如土色,瘫坐在地;也有几个素日跋扈惯了的,犹自跳脚叫嚷。
王子腊叫嚷道:“我王家世代簪缨,尔等安敢如此!”
然任他如何叫嚷,那牢门铁锁哐当落下,终究是插翅难逃了。
……
……
上午,巳牌时分。
薛家主宅内鸦默雀静,一片宁谧。
薛姨妈正于内宅中拨弄算盘,核算月例账目,忽闻外间廊下一阵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方抬头看时,见薛蟠的乳母谢嬷嬷慌慌张张掀帘闯入,连平日的礼数都顾不得了,颤声道:“奶奶,不好了!王家……王家遭兵了!”
薛姨妈闻言心头突地一跳,手中算盘险些跌落在地,急道:“你……你且说清楚些!”
谢嬷嬷抹着额上冷汗,道:“适才得了消息,说是许多官兵围了王家各处宅院!那阵仗,拿刀弄杖的,倒像是要满门抄家似的!”
虽说姜念先前已承诺保薛姨妈周全,此刻薛姨妈闻听此言,仍是又惊又忧,毕竟王家是她的娘家。
略一沉思,薛姨妈便忙起身往薛蟠房里去,要唤薛蟠去打探消息。
谁知刚至房门前,便听得里头传来阵阵淫声浪语。
薛姨妈登时心头火起,一把推开门扉,却见薛蟠正与一个衣衫不整的丫鬟在床上行着**之事。二人见薛姨妈突然闯入,顿时慌作一团。
薛姨妈气得浑身乱颤,指着薛蟠骂道:“孽障!外头天都要塌了,你倒在这里做这等没脸的事!”
儿子薛蟠又指望不上了,薛姨妈回到了自己房里,对谢嬷嬷道:“快叫谢季兴去找锦老爷,请锦老爷打探王家的消息,打探清楚了速来回我!”
谢嬷嬷连声答应,三步并作两步去了。
这里薛姨妈在房中坐立不安,只觉心头突突乱跳。
窗外的日头正毒,照得院中那株老桂树枝叶婆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薛姨妈不时朝门外张望,口中喃喃道:“怎么还不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方见薛锦匆匆赶来。今日他穿了件石青色直裰,面色凝重,一进门便拱手道:“嫂子,我已打探明白了。”
薛姨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道:“快说与我听!”
薛锦压低声音道:“是两江总督陈大人亲自带兵。王家在江宁的十房男丁,除几个早逃了的,其余尽数被拿了。”
薛姨妈闻言,身子晃了两晃,险些栽倒。薛锦碍于礼数不便搀扶,偏生房中又无丫鬟伺候,只得连声道:“嫂子保重身子要紧!如今尚且只是拿人审讯,并非抄家。况且,姜大人既已承诺保你周全,想来你是无碍的。”
薛姨妈定了定神,忙道:“你这便陪我去见姜大人!”
谁知薛锦却道:“嫂子不知,姜大人今早已往苏州去了。”
薛姨妈诧异道:“他去苏州作甚?”
薛锦道:“听闻是去捉拿罗教之人。”
薛姨妈听了,只得长叹一声,跌坐在椅上。
正说话间,忽听得外头一片喧嚷。
只见谢嬷嬷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奶奶,门外来了好几个王家的奶奶姑娘,说是……说是来投奔的……”
薛姨妈与薛锦对视一眼,不觉相对苦笑。
这种时候,娘家女眷来投奔,更添愁啊!
……
……
王家十房男丁数十人,尽数关押在江宁府衙监牢。
陈弼纳并未命江宁知府贾雨村参与审讯,贾雨村却是个极会钻营的,竟自己要审讯。
原来贾雨村已得了消息,知道王子腾被下狱,料想此番王子腾多半会遭罢官。他本是王子腾一手提拔的门下,靠着王子腾的门路才得了江宁知府的肥缺。如今见靠山将倒,既恐受牵连,又思量着要寻个立功的机会。
这日下午。
江宁府衙监牢的一间暗室里,贾雨村独坐案前,手中不住把玩着一方惊堂木。那窗棂间漏进的几缕阳光,恰照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
这时,狱卒押进一个年近五十岁的男子,乃是王家旁支的王子脉,此人是王子腾的堂兄。
王子脉面色惨白,头发衣服都凌乱着。
见到贾雨村,王子脉扑通跪倒,颤声道:“贾太尊……贾太尊明鉴,我实在冤枉啊!”
贾雨村却忽将惊堂木一搁,挥手屏退左右。
待众人退尽,贾雨村竟亲自上前搀扶王子脉,温言软语道:“世兄何须如此?快快请起。”说着,竟取出袖中帕子,替王子脉掸了掸衣上尘土。
王子脉一时怔住,偷眼觑着贾雨村,见贾雨村面含忧色,眉宇间尽是关切之意,不由心头一松,在木凳上坐了半边身子。
贾雨村长叹一声,亲手斟了盏热茶递向王子脉:“世兄晓得的,我素蒙王大人提携,方有今日。如今王家遭难,我岂能坐视不顾?”
王子脉双手接过茶盏,如获至宝,颤声道:“贾太尊若能相救,便是再造之恩啊!”
贾雨村四下张望,凑近耳语:“此处别无耳目,世兄但说无妨。若族中除王隆之外,还有人与那罗教勾连,悄悄告知于我,我自当设法遮掩。倘若被钦差大人或制台大人查实……”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那才是真正的灭门之祸啊!”
此时窗棂间漏进的一缕阳光,正照在王子脉脸上。但见王子脉面色阴晴不定,眼中忽明忽暗,显是内心挣扎。
贾雨村见状,又添一把火:“王大人如今已是……唉!我位卑言轻,实在无力回天。唯有竭尽所能,保一保你们王家人。”
王子脉突然一把攥住贾雨村的衣袖,颤声道:“我说!我说!那王子膑确是罗教信徒,还是个‘善才人'!此前他几番要引我入教,都被我推脱了。王隆勾连谭凤池、罗教造乱后,王子膑见势不妙,逃走了!”
贾雨村心头一喜,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愈发温和,轻拍王子脉的手背,道:“世兄且慢慢说,这‘善才人’是何等名目?”
王子脉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听说是罗教暗中栽培的预备头目,专挑些官宦子弟或是有才干的,将来好作大用。”
贾雨村会意,凑得更近些:“世兄放心,今日这番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说罢又故作关切地问了几句,才唤人将王子脉带下去好生看管。
待暗室中只剩贾雨村一人时,这位知府大人背着手在窗前踱了几步,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冷笑,心中暗道:“王子腾啊王子腾,非是贾某不念旧情,实乃你王家自取灭亡。先有王隆勾结逆党,如今又冒出个‘善才人'王子膑,合该你王家气数已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