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木门。
屋内,一个身影正背对着我,站在那个简陋的书架前。
出乎意料,此人并非想象中满脸横肉的凶悍之辈。
他身形修长,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
看背影,竟有几分落魄书生的文弱气。
他此刻,正漫不经心地拂过书架上那本《镇武税典》的封面。
听到我进门的动静,他并未回头,而是直接开口。
“你,坏了这里的规矩。”
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点斯文,但说出的话彻骨如冰。
我没有说话,只是反手轻轻掩上了房门。
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一双眼睛,细长而冷静,在我身上逡巡:
“得罪了叶家,”他语气平淡,“下场嘛……”
他用那根刚才拂过灰尘的手指,点了点书架的方向,“可以参考上一个,跟你一样,想在这里讲规矩的巡山税吏。”
他向前踱了一步,不紧不慢道:“现在,给你两条路。”
“一,自己滚回凉州城,到叶公子门前磕头服软,或许还能留条活路。”
“二,继续留在这黑石山。”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你就得时刻担心,出门会不会被受惊的矿车撞死,打水时会不会不小心滑进河里淹死,或者……在哪个矿洞里,被突如其来的塌方,永远埋在里面。”
他静静地看着我,像在等着一个理所应当的答案。
我迎着他的目光,终于开口,“说完了?”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反应,“说完了。两条路,你选一个。”
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他,缓缓吐出三个字:
“选完了。”
“哦?”
“你死。”
“死”字出口的瞬间,羊毛剑已然出鞘!
没有耀眼的剑光,只有一道快得几乎看不清的淡影,直刺咽喉!
那青衫男子满脸愕然。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动手,更没料到这一剑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他想要闪避,想要格挡,但所有念头都迟了。
“噗——”
一声轻响。
剑尖已从他后颈透出些许。
他身体猛地一僵,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手腕微颤,长剑已然归鞘。
直到此时,他眼中的神采才彻底黯淡,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窗外,传来一声惊呼。
我走过去,拉开门,只见老倪瘫坐在院子的泥地上,面无血色。
他手指颤抖地指着屋内,嘴唇哆嗦了半天,“你……杀了他?”
我瞥了一眼屋内倒在地上的尸体,语气平淡地反问道:“他很有名吗?”
“何止是有名!”老倪几乎是嚎了出来,脸上满是绝望,“他是黑沙帮的三当家,更是他们的军师,人称‘青衫鬼’陈先生!帮里大小事务,多半都是他出谋划策!镇上接近四成的黑晶沙生意,被黑沙帮捏在手里!你杀了他……我们、我们在这黑石镇,算是彻底完了!黑沙帮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黑沙帮?三当家?”我心中微叹,这叶家找麻烦的效率,倒是真不慢。
“别愣着了,”我没理会他的哀嚎,“过来搭把手。”
老倪连滚带爬地起身,战战兢兢地和我一起,抬起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我们将尸体抬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矿坑边,扔了下去。
尸体在乱石坡上翻滚了几下,最终静止在坑底阴影里。
几只早已在附近徘徊、瘦骨嶙峋的野狗被惊动,它们低吼着向坑底围拢过去。
我站在坑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隐约传来了野狗争抢撕扯的声音。
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寒风卷起矿渣,打在脸上生疼。
快要下雪了。
我收回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老倪,问道:“这黑石镇上,像黑沙帮这样的势力,一共有多少?这些年,他们总共欠了多少税?”
老倪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他这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我心中了然。
看来,得我自己亲手去量,亲手去算了。
……
“青衫鬼”陈先生的死,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黑石镇。
下午,我不动声色,特意换上了镇武司制服,佩好剑,走进了尘土飞扬的黑石镇主街。
所过之处,无论是矿工、商贩还是那些目光凶狠的江湖客,目光复杂地投向我,指指点点。
“就是他……”
“杀了陈先生……”
“不要命了……”
我无视这些目光,在街角看到了那个曾为我们带路的小叫花子。
他正缩在墙角,瞪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既有恐惧,也有好奇。
我冲他招了招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蹭了过来。
“想不想赚钱?”我直接问道。
小叫花子眼睛猛地一亮,“想!爷,您吩咐!”
“雇你当向导,一天一百文工钱,带着我在这黑石镇和山上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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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抛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一百文?”
小叫花子呼吸都急促了,“成!爷,您想去哪儿,这黑石镇就没我小石头不知道的地儿!”
接下来的三天,我便在小石头的带领下,开始了所谓的“巡查”。
说是巡查,更像是在这混乱之地闲逛、观察。
我们走遍了镇子的每一个角落,爬上了黑石山诸多可以通行的矿道。
在小石头夹杂着大量江湖传闻的介绍中,我对这个不足两万人口的小镇,有了初步的认知。
整个黑石镇,有四大帮派。
其中,黑沙帮势力最大,掌控着东山头最富的几条矿脉,手下最多,也最嚣张。
碎石会则是一群懂矿的老实人,在西山坳靠着经验勉强立足;狼牙堂尽是一伙要钱不要命的悍匪,盘踞在北坡险地;而超然其上的,是扼住所有人喉咙的清水帮,靠着那口苦水井,坐收渔利。
除此之外,还有依附于这四大帮派的十余个小团伙,如同蔓草,在夹缝中求存。
整个黑石镇,就是一个弱肉强食、毫无王法的狩猎场。
白天巡查,夜晚,我则回到那间孤零零的巡查卫所。
我在小屋周围和院墙下,以羊毛真气布下了几道极其细微的警戒线。
任何活物夜间闯入,都难逃我的感知。
随后,我点亮油灯,铺开纸张,凭借白天的记忆,开始细致地绘制黑石山的地图。
将四大帮派的势力范围、主要矿坑、水源地、交通要道一一标注出来。
就在我翻找更详尽的资料时,在一个抽屉最底层,摸到了一个以油纸妥善包裹的硬皮卷宗。
与其他散乱杂物不同,它被保存得极为平整、干净,仿佛主人昨日才刚刚将它收好。
我解开系绳,封面上一行略显潦草却坚毅的字迹映入眼帘:
《黑石山镇江湖生态及税收整治方略》
署名:刘曙光,镇武司凉州监二品税吏。
刘曙光,就是我的前一任。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卷宗。
里面并非空谈,而是极其扎实的调查:
各帮派的骨干成员名单、主要产业、大致收入评估、彼此间的恩怨关系……
甚至还有一份初步的、针对不同帮派的阶梯式征税计划!
我心中大喜,有了这个作参考,我省去了太多摸索的功夫!
卷宗里,还夹着一本薄薄的日记。
我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今日又见黑沙帮强占李老四矿坑,将其双腿打断。镇武司之责何在?吾心难安!然刘主簿处再次驳回我清剿之请,言‘以维稳为重’。呜呼,此间之‘稳’,竟是稳坐恶霸江山乎?……吾欲行非常之事,纵死,亦无愧此身官服。”
最后一篇日记,停留在半个月前。
合上日记,我久久沉默。
“是个人才,可惜了……”我轻轻叹息一声,英年早逝!
我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黑石山,心中默念:“刘税吏,你没有完成的,我会替你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