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兵鬼卒向来唯主帅马首是瞻,军医同为军中部卒,若真有无穷神力在身,合该替主帅分忧,又岂会坐观主帅在阵前拼死拼活?
苍义军大势已去,淮南顾家又重整四象道兵,将南厝先锋祀者团、水师会彻底阻断在江淮,打破了南厝想要借助水路贯通岭南粮道的路径。
可以预见,用不了多时,那些四象道兵就会剑指失地,彻底将战局扭转。
到那时,不止南厝无力再战,便是与之气运相连的阴蚀法王也会元气大伤。
旁赞法王与阴蚀婆难都明白这个道理,眼下八旗元帅先一步伤了根基,可以说南厝国唯一一次最有机会蚕食大雍气运的机会就在眼前!
他若不把握住,往后便再难功成!
是以旁赞法王宁肯相信阴蚀婆难说的话,也绝不愿因为徐青和金鸡的出现选择放弃。
“本王还有机会,本王绝不会败!”
面对八旗元帅倾尽全力的一槊,旁赞法王不仅不惧,反而精神大振!
当包裹气运长龙的长槊吟啸着扑来时,旁赞法王爆喝一声,手中铁蒺藜骨朵同样裹挟着一条黑色蛟龙,迎向前去!
两帅交战声势浩大,战阵中转瞬邪煞阴风倒卷,猩秽虫雨漫天。
靠近中心的众鬼卒顷刻支离破碎,看得徐青是一阵心疼。
不过还好有其他事物可以聊以慰藉。
徐青来到战阵边缘,从一处被重物击穿的坟坑里,捡到了一柄暗金色,由首阳精石炼就的宣花大斧。
这大斧虽制式与宣花斧相同,却并非常见的六十四斤宣花斧。
徐青拿手掂量,此斧便是没有三千斤,也有千五百斤重量,远胜他突破金甲尸前获得的玄铁开山斧。
利器在手,徐青心中蠢蠢欲动。
他的开山斧早已伤痕累累,随着道行稳步提升,他用起来也愈发觉得旧斧太过轻巧。
不然他也不会选择用斩鬼宝剑来施展天罡斧法。
面对阴蚀法王这等强敌,开山斧已经无法再满足徐青,任他施为。
有道是金花配银花,好葫芦配银瓜。
应对凡俗武夫、寻常鬼怪,开山斧足矣,但要面对更高层次的鬼神邪魔,还是需要换把趁手的兵器才行。
如今首阳大斧在手,徐青感觉再施展天罡斧法时,完全有把握将阴蚀法王雌雄双相尽数破去!
瞧着远处正在酣战的两军主帅,徐青到底还是忍住了出手试斧的念头。
他扮演的从来都是军医,做的也都是收尸殓尸的活计,便是带着金鸾加入战团,也只是为了防范阴蚀法王引以为傲的蛊虫秘术,以及喂饱跟着他的金鸾。
“又是巫毒蛊术!徐大人何不再次出手,襄助元帅?”
有骷髅将领勒马来到近前,企图让徐青再次劈出那能够影响战局的一斧。
徐青望向远处,只见阴蚀婆难彻底疯狂,除了阴河上空遮天盖地的虫云虫月外,自阴蚀婆难脚下,又有巨浪海啸般的虫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过来。
“我破不了巫毒蛊术,那些蛊虫说到底并非邪祟妖魔,而是旁类法门。”
说完,徐青指着空中虫月,忽然笑道:“将军请抬头看,那破巫毒蛊术的法门就在那里,将军又何须来寻我?”
骷髅鬼将抬头,果然瞧见虫月稀薄了不少,并且因为蛊虫数量锐减,再也无法稳定维持圆月虫阵。
当虫阵裂开一道口子时,一抹金光溢出。
徐青打开天眼阴瞳,看得分明。
在虫月之中,有一只膀大腰圆,好似刚吃下一座山的球状生物,硬生生的凭借身躯将‘月亮’撑开了一道缺口。
只是虫月中金鸾的气息明显比平时微弱,而且进食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阴蚀婆难见状大喜过望,不过就在这时,好似蛋壳的虫月里,却忽然绽放出一缕金光。
并且这缕金光愈来愈盛,不止徐青,就连战阵上的骷髅鬼卒都感知到了头顶的变化。
虫月中包藏的‘事物’,正在进行着某种蜕变。
骷髅鬼将察觉到金鸾的气机正在不断攀升,他眼前一亮,在冲入战阵的同时,不忘呼喝道:“众将士!敌军势颓,且随我踏破敌营!”
与蛊虫心意相通的阴蚀婆难同样察觉到了金鸡的变化。
那扁毛畜牲竟能把吃进去的蛊虫,尽数消化成精纯法力,用来提升道行!
便是蛊虫体内蕴含的毒素杂质,也化作缕缕黑烟从金鸡尾羽处排出,且排出的效率丝毫不亚于它进食的速度!
阴蚀婆难哪里晓得这饿得发昏的金鸡为了吃她这顿俏食,已经整整饿了六年!
再者寻常家鸡已是出了名的直肠子,更何况这等通了性灵、血脉不凡的异种。
远处,徐青还唯恐金鸾吃不饱,只见他伸手自袖口里取出数枚丹药,甩手抛向虫月,同时喊道:
“金鸾!将丹药服下,一鼓作气!”
徐青感知到金鸾的道行已经达到了瓶颈,只要它能够趁势突破,便必然会脱胎换骨!
而破境后的金鸾,克制蛊虫的能力也必然会再度得到增强!
人在破境之后,法力空虚,尚且需要服食丹药,或是运转功法进行补充。
妖同样如此。
金鸾与徐青相处日久,对其十分信任,在看到丹药,听到对方的提醒后,它不做思索,抬起鸡喙攫啄,也不管投喂的都是什么丹药。
当固本培元补充法力的青元丹、化解浊气的纳气清窍丸,以及黄芽丹、龙虎丹等杂七杂八数种丹药吞入嗉囊后,金鸾身上金光倏然炽盛,整个千疮百孔的虫月都掩盖不住万千孔洞里激发出的灼热之气!
阴蚀婆难脸色阴郁至极,她没想到那金鸡食量如此之巨,更没想到这白面青年竟敢让那扁毛畜牲当着她的面突破境界。
关键用的还是她辛苦培养的蛊虫!
正与八旗元帅殊死斗法的旁赞法王低喝道:“莫管那畜牲,待杀了雍狗,败了大雍气运,其余人便是待宰鱼肉,还不任由你我处置?”
听到法王震喝,徐青呵呵一笑,接着取出刍灵纸人,与其一同穿梭在乱阵之中,收殓命火熄灭的鬼卒尸骸。
有欺软怕硬的巫兵鬼将想要袭击那些纸人,然而未等出手,纸人周围地面便爬出一群身形似亭盖的猖将,将之围殴一通,顺势丢向收殓尸骸的刍灵纸人。
都说什么样的主将带出什么样的兵,徐青驯养的猖将别的或许算不上突出,但论起收尸,却是比干许多年的收尸人还要手脚麻利。
而且那些猖将为了确保收尸效率,甚至不分阵营,便是八旗元帅手下军卒失手损伤刍灵纸人,或是影响到纸人收殓尸骨时,猖将同样会怒不可遏,将其痛扁一顿。
渐渐的,南厝鬼将巫兵也学聪明了,一个个都下意识避开纸人送葬队,任由他们清扫战场。
若是有刍灵纸人抬着担架来到正厮杀的两方军卒身旁时,八旗元帅的鬼卒与阴蚀法王的阴兵就都默契停手,等目送刍灵纸人收尸离去,两边人马便又厮杀起来。
战阵上,被虫潮吞没的骷髅鬼卒愈来愈多,徐青心痛不已,那可都是他的本钱!
就在徐青快要压制不住胸中无名火,欲要焚尽眼前蛊虫时,头顶稀薄到只剩一层蛊虫包裹的‘蛋壳’里,忽然传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啼鸣!
下一刻,阴蚀婆难引以为傲的虫月彻底消散,原地只余一只雄壮至极的雄鸡拍打翅膀,悬飞在空中。
五百年大妖才有的妖气席卷而来,法力、肠肚俱皆亏空的金鸾,下意识就把目光投放到了地面虫潮之上。
再次发出一声兴奋啼鸣,金鸾展开金翅翎羽,好似巡猎的鹰隼,急掠而下!
金鸡所过之处,虫潮便好像接触到了没有封底的漏斗,又或是不知去向的江河暗流,尽皆随着强劲的旋风涡流,被金鸡吸入嗉囊。
不过半柱香功夫,虫潮便降下三丈有余,徐青心中纳闷,这鸡哪来的那么大胃口?
他凝神细看,这才发现金鸾的嗉囊处竟隐隐传递出空间波动,似是突破之时觉醒了某种天赋神通。
阴蚀婆难瞧着泄洪一般,逐渐趋于平静的虫潮,心痛之余却是更加忌惮。
这金鸡的胃口原是无底洞,似是有吞天食地之量,便是贪吃的鹈鹕也没这般胡吃海塞。
当战阵上只剩下最后一只想要逃离的虫子时,金鸾抬嘴一啄,把那虫子夹在上下两喙之间,随即邀功似的跑到徐青跟前。
徐青见状一乐,问道:“你用的是什么神通,竟能吃下这许多虫子?”
金鸾吞下虫子,拍打着翅膀,说是自个领悟的神通,可将嗉囊视作方寸乾坤,任千万蛊虫,万石米粮也装的下!
“.”
徐青半晌无言。
这莫不是饿极了,硬生生给自己逼出个饭碗神通来?
真真是吃货成精了!
本来金鸾在五老观,就时常被净虚观主嫌弃饭量太大,若是那老坤道知晓金鸾觉醒了这么一神通,怕是心里会更加嫌弃。
一直秉持清修理念的五老观可没那么多余粮!
徐青琢磨着,等离开阴河后,必须把这专攻吃道的鸡丢还给净虚观主。
他家小业小,可养不起金鸾。
“卑鄙无耻的大雍人!”
正当徐青未雨绸缪,思索怎么甩掉纠缠自己的饭桶时,阴蚀法王忽然破防朝他大骂一声。
徐青当时就不乐意了,吃你家虫的是别人家的鸡,关他徐某人什么事?
他和这鸡又不熟。
就在阴蚀婆难遭受重创、旁赞法王暴跳如雷辱骂徐青之时,八旗元帅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战机!
在他身后,那被蚕食得缩小一圈的气运大龙,猛地大放毫光,八旗元帅以十年国运为代价,使老龙再次昂首长吟!
这次它不再盘踞身后,而是化作一条金色长龙,缠绕在元帅臂膀之上,顺着挺刺的长槊奔腾而出,龙吟槊影瞬间合为一体,朝着阴蚀法王攒射而去,其势仿若奔雷!
“破!”
八旗元帅一声断喝,长槊金光大放,龙影咆哮间,阴蚀法王睚眦欲裂,慌忙招架。
仅剩一些孤将残兵的战阵之上,传来一声“咔嚓”脆响。
旁赞法王手中挂着解冤骨器的铁蒺藜骨朵应声碎裂,骨器俱皆化作齑粉消散。
长槊去势不减,在贯穿旁赞法王胸膛的同时,余波也将阴蚀婆难的躯体从主体中强行撕裂开来。
失去婆难命火援助,旁赞法王胸前闪亮的图腾瞬间黯淡无光。
“八旗元帅,你耗去雍朝十年气运,人君岂能容你?今日我虽死,大雍亦难存活!你八旗元帅也是千古罪臣”
旁赞法王双目鬼火熄灭,一旁阴蚀婆难发出凄厉尖叫,彻底疯魔。
她不顾一切,舍弃残躯,化作一道污秽血光,舍命扑向八旗元帅:
“我死你也休想活命!昔日同生同死,今日亦要同命相连!”
面对血光,八旗元帅没有阻拦,他知晓这是曾害他殒命的同生蛊咒,没想到这疯婆子竟然在阴河古道,以阴鬼之身,参悟出了迥异于活人的同命蛊咒。
“十年气运,总好过南厝蛮夷灭我大雍,那才是真正的千古骂名。”
就在八旗元帅做好剥离气运长龙的准备时,却异变再生!
远处,在阴蚀婆难以身祭蛊,操纵身上仅剩的一只同命蛊虫掠向八旗元帅时,一道不下二百斤的球形金光,毫无征兆地跳到了八旗元帅脸上。
金光迸发,宛如铁钩的鸡喙瞬间将那污秽血光攫啄得七零八落!
伴随着一声妇人惨呼,一只血色蛊虫自破碎的血光中掉落出来。
金鸾伸嘴,仰脖,咕嘟一声,打了个饱膈。
虫子吃完,落在八旗元帅身上的金鸾,又在对方的金甲兜鍪上左一下右一下擦了擦嘴。
等擦完嘴,金鸡便跳下地面,头也不回的朝徐青奔去。
八旗元帅眼中鬼火扑朔,他看向扒拉开金鸡,不让金鸡凑到身前的青年,不由握紧了手中长槊。
但当对方抬起头,朝他看来时,他又下意识松开了手。
从他第一次与徐青见面,至今已十年有余,但他心中却从未有今日这般惧怕。
便是阴蚀法王也没有给他这种感觉。
抱着最后一丝期待,八旗元帅缓步来到打扫战场的青年身前。
“徐”话到嘴边,八旗元帅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徐大人。”
徐青微微一笑,他明白从他显露实力开始,两人的路就彻底不再相通。
“元帅何必还称呼我为大人?”
随着徐青话音落下,八旗元帅最后一点期待也随之消失。
“你可否告诉本帅,你接近本帅到底有何目的?”
徐青眨了眨眼,说道:“徐某人待客向来坦诚,我之目的从始至终都未隐瞒元帅,元帅又何以问我?”
八旗元帅疑惑。
徐青笑道:“我是丧葬先生,曾立下宏愿,要度化那些无家可归的尸体,我的目的正如此时此刻般,只是为了让他们安息罢了。”
八旗元帅顺着徐青的视线,看到了正收殓鬼将鬼卒尸骸,以及宿敌阴蚀法王尸骸的刍灵纸人。
“怎会如此”八旗元帅百思不得其解。
徐青继续道:“人各有志,你为的是你的大雍,我为的是那些亡灵,还有津门的安危。”
“好比此前的天心教和苍义团乱党,我杀他们,也只是因为他们威胁到了我在津门的安生日子,却不是为了元帅的大雍。”
八旗元帅仍不肯放弃:“我大雍当年何其强盛?如今不过是有佞臣当道,只要有像你这样的能臣,肯去匡扶社稷,扶危卵于既倒,大雍必然能再次强盛起来!”
徐青忽然问道:“阴河鬼律即将侵入俗世,吞食津门一地百姓,元帅为了这一地百姓,可会去与鬼律殊死一战?”
“.”
八旗元帅沉默不语。
他背负国运,若败于鬼律,则有损大雍气运,为一地百姓,行亡国之事,属实不智。
徐青收敛笑意,再次发问:“一个以牺牲臣民为代价,企图获得苟延残喘之机的王朝,还有必要存在吗?”
八旗元帅深深看了一眼徐青,随即翻身上马,遥望远方道: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吾身为一军将帅,岂能感情用事!徐大人当真不愿与吾同朝共事?”
“你我道不同,往后何来共事一说?”
八旗元帅握紧长槊,再不相询。
在离开前,身披金甲,大氅猎猎的元帅背对徐青,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徐兄好自为之,若下次相见,但愿你我不会成为敌人。”
徐青轻笑道:“此次相见,或是永别,待大雍将亡时,我会赶来为元帅收殓尸骸,最起码也不能让一生泣血为国之人曝尸荒野,难以归乡。”
“.”
八旗元帅身形一滞,随即驱使胯下宝驹,就此裹着烟尘,消失在广袤的阴河古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