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一次攻垒相比,此次西军的攻势极为有条理。
第一波冲营的乃是轻骑,他们如利剑般脱离大队,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到营垒的栅栏前,然后立刻下马,用长斧集中数点进行突破。这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训,用步兵太慢,能够让守方及时地进行补防,故而这一次要不计伤亡,迅速打开缺口。
然后才是后方跟随的步兵方阵。他们并不急于跟随着前锋的轻骑冲刺进去,而是在前进到箭程后,对着进攻地带左右的守军大肆放箭,一箭连着一箭,以这种狂风暴雨般的箭矢,来压制守方的补防速度,也使得前锋的破营更加轻松。
等到前锋真打开几个缺口了,紧接着支援的则是重装甲骑,他们将轻骑们替换下来,继而在攻破的缺口中来回打圈。这些人并不多,但极度难缠。形成的这个圆圈就好像是圆形的石碾,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轻松的碾碎,而守方却很难对他们造成足够的损伤。
刘羡此时仍在中垒的渭桥,他在望楼上能依稀看到西垒的景象。由此眺望,可见茫茫多的西人包围在西垒之前,如蚂蚁一般,可阵型并不混乱。就像是冥冥间,有神灵的手指在无形中移动,继而在人群中划出了一条条界限,人们随着神力的指引而行动进攻,没有任何的犹豫,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
但刘羡明白,这并非是神灵的指引,而是征西军司精密的准备与筹画。仅仅一个时辰,西军就在营垒中撕出了一道相当可观的口子,比上一次的速度要快得多。
随行的将领们有些沉不住气,桓彝见此情形,便忍不住问道:“怀冲,要不要先派兵援助张将军。”
刘羡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不要慌,张将军还顶得住。”
这已经不是刘羡经历的第一次攻防战了。
历战无数后,他对攻防战的特点已有深刻的领悟,攻防战与野战最大的区别就在于:
野战之中,纪律与勇气是排第一位的。往往一两波猛烈的攻势,就足以牵连全军,继而决定其中的胜负。而关于攻防战,耐心与智慧才是第一位的。每一分兵力都自有自己的用处,无法取代,只有周密的计算,细心的观察,才能在庞大的对耗之中推波助澜,令局势倒向自己。指望一口气就能取胜,那无疑是极不现实的。
如今西军的攻势虽然猛烈,但刘羡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张光所部并没有太大的损伤。这固然有一部分是自己将甲士集中在张方麾下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张光自己故意在避其锋芒。
若是常人,或许会认为张光在保存实力,但刘羡却清楚张光的为人。他深通以步克骑的战法,这只是在等对方的甲骑精疲力尽,露出破绽。
果然,西军的甲骑数目并不算多,上百骑涌入进来,拓宽到一个足够的宽度后,后续就无法补充了。这个时候,步卒们就不可避免地涌入进来,开始试图用人数来继续扩大战线。可也就是这个时候,张光发动了反击。
步卒想要跟进甲骑的阵型,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定的脱节,张光就是抓住了这个脱节的节点,令张玟与张援封堵过去,就如同扎稳了口袋的绳索一般,瞬间将步卒与入营的甲骑们隔断,并同时从背部与正面发动夹击。
而为了惊吓这些甲骑,张光特意下令,让周围的战士们射火矢。黏有松明的箭矢射出去,点洒地上的枯草上,顿时硝烟四起,又散发出一股难言的味道,人尚且被熏得流涕,何况那些易惊的马儿呢?哪怕身披铠衣,战马们依然惊慌失措,接着脱离了骑士的掌握,开始四处乱奔,骑士试图勒缰,但哪里勒得住?
周围的昭武军甲士们趁着西军骑士混乱,就一拥而上,抬起长槊,对着那些落单的骑士群起戳刺。这些铁甲猛兽们再怎么无敌,也无法抵抗四面八方的攻击,往往一个失蹄,就跌落下马,然后看见明晃晃的寒光照进了甲胄的缝隙里,刺痛之下,鲜血从中汨汨流出,痛不欲生下,便只能先自我了断。
剩下的甲骑见状,知道自己再战下去无益,于是纷纷策马返回。就这样,西军们苦心孤诣用一个多时辰打开的通路,不过两刻钟时间,就又被张光给驱赶了出去。
不过这仅仅是一个方向的战事,就在张光对甲骑进行反击的时候,又有两支西军小队抓住破绽,从另外两个防守空隙里突入进来,近两个时辰的鏖战,也不过是攻防战的开胃菜罢了。
刘羡眼看着远处鲜血不断绽放,心中暗自估算张光所部能抵御的时间。然后对一旁的诸将嘱咐道:“宾硕,你去通知皇甫澹所部,让他一个时辰后到西垒中轮换。还要提防西军中那几个猛将再次破营,你让毛宝也做准备,一旦敌将破营,你就发号施令,让他的飞鹞营随时准备接应。”
“诺。”李盛领命而去。
“阿田,晚上的抵御,交给你和卫博所部,你们做好准备,现在就去歇息,今天戌时轮换。还有,通报火营,让他们今日的晚膳多做些牛肉,只要是参战过的将士,今日都可以饮食。”
“诺。”张固一拱手,当即从望楼中退下。
“南乔,你去通知豪进营和铁马营,就由你负责,让他们准备今夜过河,乘船过去,对敌军做一次夜袭,不求杀敌数量,务必大张旗鼓,惊扰到对方侧翼,阻断西军的攻势。”
“诺。”诸葛延也不多礼,接过令牌便走。
“十二弟,我让你做监阵,让诸部按时辰轮换,若没有我的军令,有提前擅自脱逃的,斩!敢奋勇杀敌的,赏!”
“诺。”刘贺颇为谨慎,他在心中复述了一遍军令后,才姗姗离去。
“……”
一连串的军令下达之后,诸将各自领命而去,身边顿时空了不少。他调度极为得当,剩下的刘沈等人自问,换了自己,也做得更好,心中甚是钦佩。
但刘羡仍不满足,他扪心自问,经过上次的战事验证后,西军的氐人应该非常清楚,想要从正面突破营垒,应该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即使成功攻下,损耗也会非常严重,这在有征北军司这一外在因素影响的前提下,无疑是极不理智的。
看来,对方应该是采用了别的什么策略,试图获取胜利。
几个念头转过后,刘羡又寻找张寔道:“安逊在哪儿?”
作为张轨的长子,刘羡一直很少用到张寔,张寔闻言不禁有些惊讶,很快走上前道:“元帅,我在这儿。”
“你给我派百余名斥候,去渭水上游看看,有没有什么异状,多派一些人,走远一些,最少也要看三十里路。”
渭水下游有何攀及新造的水师在,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刘羡的眼睛。但因为有三座渭桥的缘故,船只并不好通过渭水,也就无法轻松掌握上游的景象。刘羡想,如果敌军有什么策略,大概也就只能从这里着手了。
做完这最后一道布置后,刘羡没有进行更多的过问,他看各部都顺利地开始运作起来后,随即就下了望楼,回到渭北的大营检阅辎重。
过多的命令只会导致士卒的无所适从,如果没有必要,还是要尽可能减少军令,让前线的将士自行处理。毕竟刘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不可能事无巨细地进行处理。而优秀的将士,也不可能是自己的人偶,他必须学着相信部下。
而经过了这么多日的统帅之后,刘羡对于如何当一名领袖愈发有心得了。对于大部分人说,他们所需要的领袖,并不是一个能给他提供建议的人,而是一种信念的支撑,就如同旗帜一样,让他们感觉自己有了依靠,继而激发面对生死的勇气。为此,相比于切实细致的军令,领袖的自信风范也是同等重要的。
好在这种事情,刘羡早已经能做到了。这么多年的战事,已经让他能在残酷的厮杀声中淡然自若,可这并不是说,他的心就变成了铁石。而是刘羡深刻地相信,自己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虽然过去遭遇了很多坎坷,可这些坎坷也变成了他的财富,让他的信念无法动摇。
想要先领导别人,就要先说服自己。若是做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怎么可能期望于旁人也能认同呢?现在,刘羡需要做的就是,让麾下的大众们也相信,他们将要去建立一个国家,他们能够建立一个国家。
因此,一连听了数个时辰的渭南厮杀声,刘羡仍停留在渭北大营。而见主君风轻云淡,营中将士的疲敝畏战之气大减。而随着战事从早上进行到了晚上,双方死伤近上千人。可结果正如刘羡事先计算的那样,将士用命之下,西垒一直安然未落。
到晚膳的时候,杨难敌来和刘羡一起用膳。他作为客军,刘羡暂时用不到他上场,他就在西垒望楼上一直观望。此时回来,他对着战况啧啧称奇,说道:“怀冲,你真是坐得住。这么大的大场面,我们在仇池的那些阵仗,都算是小打小闹了。”
“哦?”刘羡顺着杨难敌的话,顺口问道:“仇池这些年也打过仗么?”
“当然打过。”杨难敌抱怨道:“阎缵那个老贼,看我家占据二郡,眼红手黑,几次派兵来追剿我家,因此打过几次小仗。”
听说此战和阎缵有关,刘羡来了兴趣,毕竟阎缵目前就在对面,从知己知彼的角度来说,应该多做了解。故而他又问道:“那战果如何?”
“仇池山高林深,春夏多有毒蛇蚊虫,冬日又封山难行。阎缵都五十几的老人了,他别的时间都出不了兵,只有秋天能打几仗,这能有什么结果?几次前来,和我斗不过一月,就又匆匆退走了。只是影响我收粮,又从我部收买些叛徒,煞是可恨!”
杨难敌暗骂了几句,显然,过程并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刘羡同时也心想,在这样的局面下,阎缵居然还能想着去剿灭仇池国,确实算得上尽心费力了。
他其实早就听说过阎缵的名字,他的祖父是阎圃,也就是汉末时汉中太守张鲁的智囊,为张鲁投降曹操立下了汗马功劳。按理来说,这样出身的人,应该仕途极佳,只是阎缵早年是杨骏的人,三杨倒台后,他的仕途也随之断绝。不过此人的品性极好,他在三杨族诛之后,冒着风险为杨骏修墓。
因此孙秀在诛灭后党后,为了提高声望,便任命他做汉中太守,一直至今。
刘羡心想:阎氏世代为汉中豪族,如今自己既然要入蜀,他便是自己的拦路虎,若是在这里解决掉他,无疑会除掉一大阻碍,而若是能收服他,以后的大事便会更加顺利……
正思忖间,忽听帐外卫兵前来传信,说:“张公子回来了,他说有要事禀告元帅。”
说罢,张寔便大踏步进帐,向刘羡行礼道:“元帅,您吩咐的事情,有结果了。”
刘羡眼皮一跳,放下手中碗筷,问道:“上游有什么异状?”
张寔沉声答道:“元帅英明,在渭桥上游二十里处,我们的斥候看见,有许多人在河边堆积巨木,将巨木捆扎成束。若我预料不差,今夜,他们将以此顺流而下,用巨木冲垮我军的渭桥。”
“这是大事,渭桥一垮,渭南营垒就将孤立无援,很快就将为西军所击败。元帅,恐怕我们要早做准备。”
原来河间王打的是这个主意,好计谋!刘羡心中暗自叫好。正如张寔所言,想要破坏自己的防御体系,摧毁渭桥是最好的手段。只是之前自己用出奇不意的方式,烧毁了潼关船只,又因水师横行渭水的缘故,使得他们无法使用最便捷的火船,没想到,他们竟然就想了这么一个主意出来。
若是自己没有准备,可能还真被他们得逞。可惜,再好的计谋,事先让自己得知,那就失去作用了。
“这不难处理,安逊,我这里还十几艘剩余的舟船搁在岸上,都给你,你把船都推入上游,让人赶紧加制一些长杆,等这些木头顺流而下,你就把这些木头都钩连上岸。”
刘羡吩咐完后,不禁轻声一笑,他重新拿起碗筷,对旁听的杨难敌笑谈道:“天气渐冷,我营里正缺木柴,没想到对面就主动给我们送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