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穿林过叶之声,倏而响起,又跟着沉寂。
昏迷中的许向飞,被这忽然而起的声音惊醒。
好似有条蛇穿过草丛,游过他身畔,那种冰冷又诡异的感觉,一下子唤醒了他的心识————他后背浮起一层冷汗,骤地睁开眼,眼角余光首先看到了一双破旧不堪的解放鞋。
鞋子上方,肥大的淡绿色军装裤脚上,沾着草汁与泥点。
只是看到这双鞋子,许向飞就全清醒了过来。
他瞪大眼睛,条件反射似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跟着就朝那双‘解放鞋’不停磕头:
“爸爸!爸爸!’
许向飞的脑袋撞在泥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时有用鼻子嗅探周围气味的声音,断续传进他的耳孔里:“嘶嘶,嘶嘶————”
他浑身发寒,只看到身前几步外的那双解放鞋,更临近了自己的头颅。
那道阴沉恐怖的身影,遮盖住了投照下来的所有月光,让许向飞眼前变成完全的黑暗!
“儿子,你身上‘瘟丧神’的味道,更浓了。”
一个和蔼的声音传进许向飞耳朵里。
却让许向飞浑身颤栗,口不能言。
“这个味道,不属于你的。”
那个和蔼的声音继续说着:“你骗了爸爸很多。”
这句话,叫许向飞心头一凉,大颗大颗泪水顿时从眼角滑落,他喉结滚动着,嘴里终于发出一点儿细微的声音:“我错了…
“饶了我这一回吧…”
许向飞话声才落,那个‘人’便用温和的语气回道:“好,饶了你了。”
那个人忽然直起了身,又有苍白的月光照落了下来。
明明得到了对方的宽恕,许向飞的一颗心却仍旧完全吊在半空中,心中的惊惧,更不曾因此而纾解半分。
他满面恐惧地微微抬头,看着那个穿着旧式绿军装的中年男人,背着手站在自己跟前,嘴角还有淡淡的笑意。
这个人,就是他口中的‘父亲’。
他的这位继父,亦是瘟丧神阿西名义上的亲生父亲。
然而,这些身份只是外在,这个人的真身,正是在千余年前以神魂踏足这处阴矿,在这处阴矿中驻留许多的截教行瘟使者李奇仙师!
李奇一张脸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惨白无比,没有任何活气,不见任何人味。
明明他也只是肤色苍白了一些,眼睛、嘴唇、皮肤等等看起来皆是活人模样,可任何人一看到他这副样子,总会在第一时间联想到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
这副模样,也叫许向飞浑身颤栗。
继父这次竟然是驾驭真身而来的!
这具肉身,继父才找到不久,先前还说神魂不能完全和肉身相合,如今偏偏驾驭这具肉身过来了这边!
他在找谁?
我为什么在这里?
许向飞心念飞掠过自己记忆中的一片片‘空白区’。
他眼神惊愕,心中更加惶恐。
———他如今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身在这里,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了!
而李奇此时温和笑着,向许向飞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小飞,你为什么在这里?
“和你同行的那个人,他去了哪里?”
月光下,李奇身影周遭,隐隐约约地有一层‘黑边’。
细看去,那层环绕其周身的黑色轮廓,其实是一道道蜿蜒向外,跳跃燃烧的漆黑火焰。
那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燥火,仿佛发了瘟病一般的漆黑火焰,瞬间又好似变作了一层漆黑的毛发,飘散在夜空里,蜿蜒向未知的地域。
李奇嗅到的、与他想要找到的那个人有关的‘煞气’,在此前的某个瞬间,忽然发散作了数道。
每一道煞气似乎都指向了他想要寻找的那个人。
又总是似是而非。
是以,他需要参照,来确定这几道煞气之中,究竟哪一个是他想要找到的那一股。
许向飞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对方在此前,和他盯住的那个人一直待在一起。
在李奇和蔼的目光下,许向飞冷汗涔涔,他尽力回忆了半天,却没有回忆出任何东西!
他抬起眼帘,惶恐地望着李奇。
李奇扬了扬眉,向他问道:“你忘了?”
许向飞不敢点头,也不敢不点头,便僵在原地。
“哎…”李奇叹了口气,眼神暗了下去。
这个瞬间,许向飞好似在他面孔旁边,看到了另一张脸。
那张脸的五官,许向飞始终看不清楚。
他从来就没看清楚过那张脸,但在和继父接触得久了,却一直有种判断,继父的另一张脸,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此时许向飞就听到了那张脸阴沉的声音:“你这生人,畏威而不怀德。
“我给你衣食,传你法门,令你能迥异于凡俗。
“你便这样报答我?!”
听到那张脸发出的声音之时,许向飞看到李奇也凑近到自己跟前。
对方的神色依旧和蔼,看不到有任何发怒的迹象。
但许向飞的心灵且在这副平静温和的神色下,承受着万钧重压!
淡黄色的液体从他的裤管里淌了出来!
他浑然无觉,只是一个劲地向李奇说道:“爸爸,你说饶了我的!
“你说饶了我的,饶了我吧,爸爸!”
那张令许向飞看不真切的脸,还在继续言语:“若不是今下还有要紧事须做,我今时必定要将你投进幡子里!”
李奇这时也道:“是啊,爸爸说过,这次饶恕你,不追究你了的。”
他直起身,微皱着眉,今时的表情总算不是那副一成不变的温和样子了:“你先前跟着的那个人,为父暂且找不到他的形迹。
“如今他还在设法抹除他那几个同伴的形迹。
“今下看是快要成功了…
“这倒是如今首要大事,你的事,不过小事,为父没时间追究了。”
李奇转而向一侧走去。
听着他的话,看着他举步离开,许向飞浑身已被汗浆浸透,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然而,继父才走到七八步外,忽又停住脚步,将脑袋转回一百八十度,看着许向飞:“那你是想为父饶过了你,还是不想为父饶恕你这一回?”
这句问话,听起来甚为荒诞。
处于无形重压之中的许向飞,自然更希望能被饶恕。
然而,听到这句荒诞的问话,许向飞的第一反应却是瞳孔紧缩!
他大张着嘴,嘴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继父饶过他这一回,不代表别的东西会饶过他这一回。
而继父不饶恕他,惩罚也只会来自于继父。
这就是个选择题,并且没有参考答案!
“您还有大事情要办…
“您还得去找那个…对您很重要的人…”许向飞不敢去做这道选择题,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回应。
好在他急中生智之下的回应,总算说动了李奇。
李奇点了点头,转回脑袋,身影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山林里。
许向飞仍旧僵在原地,许久之后,才蓦然放松下来,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一时哭,一时又笑。
“哗啦!”
似有野兽穿林过叶的声音响起。
这阵响动,丝毫没有引起许向飞的警觉。
等他稍稍回神的时候,像是福尔马林里浸泡的尸体的继父,再次出现在了他身后,喃喃低语着:“为父忍不了啊,为父实忍不了———
“你坏我大事!”
许向飞震骇回头,看到继父那张平淡的面孔旁,另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庞上,满是喷薄的怒火!
“嗤啦!”
许向飞后背一凉——
一只手掌穿破了他的后心,拽出他的心脏来。
黑暗山林间,响起咀嚼食物的声音。
闹市区。
人群惊惶逃散。
尖叫声、车辆鸣笛声在此间混成一团。
而造成此般混乱的根源,则是站在这片闹市区中央的一道血色身影。
浓重的血污从这道有两米多高的恐怖身影上不断淌落,但最引人瞩目的,不是它满身浓郁的鲜血,而是它的面孔——
那张面孔上,没有五官。
只有两道交叉着的、长满了獠牙犬齿的漆黑裂缝!
那两道裂缝微微蠕动着,仿佛能吸摄走周围人的心神与目光。
这不是服装特效所能带给人的心灵冲击!
凶傩一出现在此地,就让人产生本能的恐惧,继而从心底清楚地明白————他们面对的是可以随意收割他们生命的恶鬼!
石蛋子、杨瑞跟在凶傩之后。
跟着‘周昌’这一路走来,两人都被要求不断做出各种迥异于各自身份的举动。
至于如今,他们身后的那扇‘门’也被逐渐推开了。
两人心中不时生出一阵毛骨悚然之感,猝然朝阴暗角落里看去,常能看到一道阴冷的身影,从目光所及之地倏忽消隐。
那在他们视野里一闪而逝的阴冷身影,就是他们各自的‘阴生诡’。
“你们背后的门已经敞开,阴生诡,已经盯上你们了。”
凶傩直接站在闹市区的十字路口,看着来往行人,转回身向杨瑞与石蛋子说道。
他语气冰冷,没有丝毫作为人的情绪。
今时的他,就是一头想魔。
哪怕是与他甚为熟悉的杨瑞、石蛋子,面对他这副状态的时候,心底都会生出难言的恐惧。
本能让他们不敢靠近今时的周昌,只是理智与情感在不断压制本能,让他们作出跟从凶傩周昌的决定。
“我找不到别的办法,助你们摆脱来自于李奇的注视。
“思前想后之下,唯有推开你们各自身后的门,让门后鬼出现这个路线,值得一试了。
“看看,如今你们身上的煞气,也在快速分享给你们各自的阴生诡。
“这样一来,在李奇那里,你们就不再是单独而显眼的个体,他的注意力,总会被那些阴生诡吸引去,影响他的判断。”
凶傩周昌开口说着。
他不时伸手按住自己面上蠕动的凶傩面具,利用孽火使之停止蠕动,不要生成正常人类长相的五官。
强烈的恨意从凶傩面具上发散出来。
它不只是仇恨活人,更开始仇恨不断压制它的杀人规律,不让它杀人的周昌!
想魔就该杀人!
不让它杀人,就是在压制它的天性!
逆天之行,绝不会成功!
周昌心中也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这样压制凶傩,如此持续下去,凶傩必定会反噬自己。
但他作为人时,就一直在抗拒想魔的杀人规律,对这些恐怖之物肆意剥夺活人性命,而倍感忿怒,如今自己成为了想魔,便要在拿捏别人的性命,对活人作威作福?
哪怕是要杀那些他本就想杀的人,也是他以人的身份,用人的手段来杀。
而不是利用想魔的力量,去达成这样的目的!
他蔑视这样的行径!
于是矛盾就此形成。
或许周昌未来在重压之下,终究会妥协。
但他今时尚不愿如此。
“李奇现在也不会随意杀死你们了,虽然他想杀还是随时都可以。
“但他只要还想找到我,找到庆坛里的遗物,便会对杀死你们这件事,保持谨慎。
“杀掉你们,他就彻底找不到我了。”周昌继续道。
他利用凶傩,疯狂汲取众多同命人的七性杂芜之念,终于引来了一些同命人的注视,此时或许有些同命人,已经履足白河市这个地区。
这些同命人分担着周昌身上的煞气。
就像阴生诡分担着杨瑞、石蛋子身上的煞气一样。
周昌正是根据自己的情况,循出了这样一条帮助杨瑞、石蛋子摆脱李奇注视的方法。
这个办法,完全就是在走钢丝。
但走钢丝也总好过没路走。
“但这种程度还不够————”周昌听到警笛声从远处传来,他带着杨瑞与石蛋子走入阴影下的暗巷里,徐徐道,“我要彻底把你们两个藏起来,让李奇抓不住你们。
“抓不住你们,他就没有了我的把柄。
“我想来想去,能把你们两个彻底藏起来的地方,我只想到一个。
“————就是鬼门关后。
“李奇一直在试图打开鬼门,但他还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那里是我想来想去,唯一能够藏匿你们两个的地方。
“你们在那里,不会被李奇杀死。”
石蛋子听着凶傩的‘疯言疯语’,害怕地道:“躲在鬼门后,不会被李奇杀死,难道不会被别的鬼杀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