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无防备,身体又正虚弱,整个人连桌带椅地往地上狠狠砸去。
轰地一声。
砚台纸笔叮叮当当滚了一地,张绍桢捂着磕到桌角的额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控制不住蜷起身子。
“小四!”赵弘鄞率先反应过来,忙冲上前将她扶起。
张绍桢借力站起,缓过疼劲才发现正被他牢牢抱着,连忙退了出来:“我没事。”
赵弘鄞却强硬道:“额头都磕破了还说没事!我叫人去请大夫!”
她哪敢让外头的大夫给自己瞧病,万一瞧出个端倪……
张绍桢坚决道:“我真的没事!司业还在呢!”
她擦了把额头的鲜血,理了理凌乱的衣服,端正向司业谢罪:“学生不敬,扰了学堂肃静,请司业恕罪。”
司业年纪大,虽然讲课不大行,性情却慈爱,并未怪罪,关切道:“胤常说得有理,若是严重,便请个大夫瞧瞧,别拖延成伤风。”
张绍桢低声说谢过司业体恤,蹲下将桌椅扶起来,几个同窗过来帮着她整理笔墨纸砚,很快便收拾齐整。
赵弘鄞冷下眼剜着叶雍淳,他一直注意着张绍桢这边,方才瞧得真真切切,就是这家伙伸腿踹了一脚,才将张绍桢踹翻的。
“同窗一场,叶世子好大的威风。小打小闹就罢了,此次伤及张绍桢身体,若张都督追究起来,你又落得着什么好?”
叶雍淳正站在自己的书案前,手还撑在椅背上,看起来就像下意识也想上前搀扶,却被人抢先所以生生制止的模样。
他沉默地打量着张绍桢。
巴掌大小的脸,像是疼狠了,睫羽隐约有泪,泪水洗过的眼眸黑白分明,曜石般璀璨清亮,额角血迹已经干涸,鲜艳的红衬着玉质的白,有种摄人心魂的艳丽。
一眼也没看他。
叶雍淳嘴唇微抿。
其实他本意不是想踹她,相反是难得发了回善心,从后面见她点头如捣蒜在打瞌睡,都被司业发现了,所以想叫醒她。
没想到随意一脚,她就摔地上去了。
他烦闷得不行,也不愿多解释,更拉不下脸道歉,只道:“请大夫吧。诊金我出。”轻飘飘扔了张一百两的银票过去。
张绍桢微微冷笑,她是缺钱的人?拿点银子便想打发了?
她看都不看,像拂灰尘似的随手将银票扫落在地。
司业息事宁人道:“既然无事,我们继续上课。胤常,你也回座位上去。”
赵弘鄞一脸欲杀叶雍淳而后快,咬牙切齿扔了句:“你给我等着。”
叶雍淳无动于衷地抬了抬眉,看了眼前桌挺拔清瘦的背脊,只觉得心里更烦了。
……
“散学。”司业留下课业,抱着书册出了学堂。
叶雍淳还是抵抗不住内心的焦躁,虽然两人不对付,但总不能平白被冤枉。他应该解释一下。
“喂,你——”
话音未落,便见前桌倏地站起,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随即腿一抬,一脚踹上他的书案。
桌角剐蹭地板,发出尖锐的噪音。
“喂——你!”叶雍淳惊怒起身,“脑子撞坏了?!”
张绍桢一言不发,握紧拳头冲着他面门揍了上去。
“脑子撞坏了?谁撞的?嗯?疯狗似的整天追着我咬,我几次三番不理论,你蹬鼻子上脸了?”
她问一句揍一拳,拳头似雨点般落在叶雍淳的俊脸上,他像木头似的任她揍了几拳,忽然抬手一挡,精准擒住她的手腕,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地上,低喝道:“够了!”
不够!
从今早发现被轻薄到现在,她攒了一肚子邪火,这姓叶的欺负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索性趁今日一并发泄了!
张绍桢轻喘着气死瞪着他,膝盖往上一顶,趁他吃痛之时迅速反压,再次挥拳招呼下去。
叶雍淳抬肘格挡,恼火道:“没完了是吧!”
许良谟在边上观望,怂恿道:“老叶,还手啊!你还打不过这么个小白脸不成?”
叶雍淳骂了句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终于开始还手。
张绍桢敢动手就不怕他还手,虎父无犬子,她爹是宣府总兵,她能是吃素的不成?一边防着身上要紧处,一边专找他的要害揍,直到手上被塞了一块硬实的砚台,她趁手便照着叶雍淳的脑门砸,不知哪个搅事精嚷嚷了一句:
“小娘养的,动兵器了!”
张绍槿和许良谟全上来帮着叶雍淳,赵弘鄞也来助战,还有几个同窗也被拉入混战。
一时间人声鼎沸,纸笔乱飞,碗碎茶流,喝喝打打,直至监丞闻讯赶来制止,这场鸡飞狗跳才宣告结束。
监丞气得白胡子乱抖:“反了天了!国子监肃静之地大动干戈,你们就是皇子王爷也得受罚!谁先动的手?”
张绍桢敢作敢当,道:“学生领罚。”
她虽是新来的,却是国子监里数一数二的优秀,监丞脸色十分精彩,又生气又失望,怒道:“每人抄写十遍《学规》,明早交上来!”接着拂袖离去。
张绍桢又恢复寻常低眉顺眼的姿态,收拾书袋同赵弘鄞一道离开。
叶雍淳阴鸷地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被许良谟拍了拍肩膀,牵动伤口,低低嘶了一声。
许良谟挤眉弄眼:“你该不会是看上那小白脸了吧,凭你的身手,竟然会让他摁在地上打。”
叶雍淳眉心一动,冷冷道:“别这么恶心。”
“这我就放心了,”许良谟哈哈一笑,“好兄弟,等哥们替你出这口恶气,槿哥,是不是?”
张绍槿莫名有些不安,皱眉道:“表哥,别太出格了。”
“放心,对你百利无一害,”许良谟眼底闪过毒蛇般的冷芒,轻轻道,“不过是……让她身败名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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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绍桢耐不住赵弘鄞的强硬,只得答应让他替自己上药。
两人坐在马车中,赵弘鄞离她非常近,炽热的气息洒在她脸上,让她极为尴尬,手指用力抠着软枕,忍不住催促:“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
赵弘鄞有些脸红,心猿意马地想这人身上怎么这么好闻,暗香浮动的,像是山茶的气息。
他忍下亲吻的冲动,老老实实替她上完了药,责备道:“你怎么自己就动手了,下回可别这么冒失,有我替你出气呢!”
张绍桢微哂。
她原本不和叶雍淳等人计较,是打算安安生生地待完这几个月,待太子归京,她就能回文华殿过清静日子。
可既然叶雍淳在课上都敢给她难堪,那她也不必忍气吞声了。
“没事,震慑他们一回,让他们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她淡淡说着,接着话风一转,语气也微微紧绷起来,道,“课前那件事,咱们还没说完,你……”
她深吸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赵弘鄞一怔,旋即换了副吊儿郎当的神情,大咧咧往车壁上一靠,嚣张道:“你果然知道了。还能怎么办,禀明家中长辈,挑个日子上门下聘罢了。”
张绍桢又有那种晕倒的感觉了,她再次深深吸气:“可你已经定亲了。”
赵弘鄞却疑惑地皱起眉:“那又如何?我们这样的门第,还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不成?做不了妻子,那就做妾。”
张绍桢深深看了他一眼,沉思良久方轻轻道:“你可要想好,会出人命的。”
赵弘鄞的神情更古怪了,上下打量她好一阵,倏而笑道:“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关心,连这都知道了。是从何处打听到小凤仙怀孕的消息?”
张绍桢微微张大眼睛,眩晕感更重,喃喃道:“我要被你吓死了……”
“什么?”赵弘鄞没听清。
张绍桢却如释重负,接着便一言难尽起来:“令堂能答应你纳个戏子做妾吗?早就劝你洁身自好了,屋里两个通房丫头还不够你泻火的。”
赵弘鄞不大自然:“一碗落胎药的事而已——好了,说这些做什么,你别学我便是了。还没回答我呢,你真有通房了?”
张绍桢也敷衍:“没有!蚊子咬了而已。”
赵弘鄞不大相信,张绍桢不想被他追问,借口要去看望二娘,将他赶下了马车。
倒也不算完全是借口。她要去二娘的宅子瞧大夫。
当年她的生母秦氏病亡,临终遗言,让她认了服侍秦氏多年的侍女纪映做二娘。
纪映忠心耿耿,自此绝了成亲生子的念头,一心一意照顾张绍桢,以及打点秦氏生前一手创下的庞大家业。
张绍桢被父亲接回京城后,纪映便将秦氏创立的钱庄合庆元迁至京城,在槐花胡同买了个宅子,方便张绍桢来住。
秦氏已死,她是世上唯二知道张绍桢是姑娘的人,另一个是秦氏生前专门买来学习医术、好替张绍桢请平安脉的小男孩,叫王明镜。
“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早点回来?”王明镜探身摸了摸她的额头,一边埋怨一边凝神诊脉。
他十岁被秦氏买下,那时张绍桢才刚出生,如今他已经是个沉稳青年了,穿了件简朴的灰色道袍,清俊的脸上挂着一丝不苟的神情,思忖道:“热郁阳明,邪热壅盛……你是不是受什么惊吓了?”
张绍桢不打算告诉他实情,平白让人担心,便讪讪道:“做了个噩梦。”
王明镜瞥了她一眼,摇摇头开始拟方子,道:“下午回侯府歇着吧,进学也没精神,都是浪费时间。”
身体最重要,张绍桢从善如流地请了半日假,次日还是病恹恹的,因此延了假,三日后大好才重回国子监,正是旬考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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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的寻常测验比照科举,十分严格,搜身、糊名、誊卷,虽不至于脱衣搜身的地步,但保证最后成绩都是真才实学。
考卷发下来,是很正规的策论题。
昔孟子言“以德行仁者王”,管子曰“争天下者必先争人”,二者治国之道何以异同?今圣朝承平百年,外有边患未靖,内有民生多艰,当以何者为先?
这类题都是老生常谈了,套路得很,第一要义先拍皇上马屁,赞美皇上宵衣旰食云云,接着赞美孟子管子等圣人,通篇拍马屁行不通,还得来点实际的,结合现实分析两句,接着表达一番作为大明臣民对皇室的效忠之心,最后再拍一通马屁,文章结束。
学堂中落针可闻,张绍桢打完草稿,游龙走凤地写完一篇策论,百无聊赖,盯着上方的更漏发呆。
监考的掌教倒是见怪不怪,却不知为何忽然视线一凝,接着站起身,直直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