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云州的第一场秋雨说下就下,顷刻间便成了倾盆之势。君逸尘正和魏明远核对田亩账。
府衙本就朽坏的屋顶,在暴雨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忽然“哗啦”一声巨响,泥水混着碎瓦直往下砸,正落在田亩账上。墨迹被污痕晕开,“亩产三石”的字样糊成一团,倒像是在嘲笑这纸上数字的虚妄。
“快躲开!”苏皖兮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拉着惠太妃往廊下退,裙摆还是被漏下的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腿上凉丝丝的。君母则手忙脚乱地搬过陶罐接水,她念叨着:“这房子还不如江南的柴房结实,我那陪嫁的樟木箱要是淋了雨,可怎么好?”
君逸尘望着满地狼藉,远处塌了半边的院墙豁口处,能看见野狗缩在那里避雨,时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吠叫。他眉头拧成了疙瘩:“我们不能住这儿了。”魏明远在一旁红了脸,袖口不住地蹭着额头的汗:“王爷,云州城里像样的宅子……前几任大人走时都占着,要么改成了粮仓,要么被张大户之流强占了。唯独城西那座‘望云院’还算齐整,只是……”
“只是什么?”君逸尘追问,指尖在潮湿的账册上按出几个浅印。
“那原是一位御史的旧宅,后来成了凶宅。”魏明远搓着手,声音压得低了些,“说是夜里总闹鬼,窗户会自己开合,还能听见女人哭,没人敢住。下官也派人去修过,可工匠们刚把屋顶补好,第二天就说看见白影飘过长廊,吓得卷着工钱跑了,后来便一直空着,荒了快十年。”
“凶宅?”君母听得直皱眉,手里的木盆往地上一顿,“哪有什么鬼,我看是有人故意传谣,想占着好地方吧!当年江南老家也有座废园,说是闹狐仙,还不是被地主家儿子占去当别院了?”
君逸尘倒没在意这些,只道:“明早去看看再说。”
望云院藏在城西两条窄巷深处,推开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时,铁锈的门轴发出“吱呀”的长鸣,惊得檐下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迎面是个荒废的天井,半人高的杂草里缠着野藤,石板路上布满青苔,踩上去脚下发滑。正房的窗棂积着厚厚的灰,蛛网蒙在雕花上,看着确实有些萧索。
但仔细瞧去,这宅子的格局却藏着讲究——三进两院,带着东西跨院,正房的梁柱是上好的楠木,虽蒙了尘,木纹里的温润劲儿还在,用手一敲,发出沉闷的实响。最难得的是后院那口老井,井口的青石被磨得光滑,俯身一看,井水清澈见底,映着头顶流云,连井底的鹅卵石都看得分明。
“这宅子是被糟践了。”君父蹲在井边,咂咂嘴道,“这水像是活的,这井绳勒出的沟,当年定是天天有人用。”
苏皖兮走到西跨院,见那里有片不小的空地,墙角还留着当年种花的石槽,槽底隐约能看见烧焦的草木灰——想来是前主人在此烧过枯枝。她眼睛一亮,拉着君逸尘的袖子道:“这里正好能改造成菜园,种些青菜,再辟块地试种小宇说的改良麦种。”
惠太妃则盯着正房的雕花窗,用手帕擦去窗棂上的灰,露出底下“松鹤延年”的纹样:“这刻工是苏绣里的‘虚实针’,比宫里的巧匠还好三分,就是蒙了灰显旧,擦擦就能用。”她转身看向廊下的石凳,“这石头是太湖石,原该摆在江南园林里的,不知怎么流落到这儿了,倒也算有缘。”
君逸尘看着一家人眼里的光亮,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就这儿了。”他顿了顿,看向魏明远,“所谓‘闹鬼’,多半是前几任想占宅子的人编的瞎话。空了十年,没人气才显得阴森,住满人就好了。”
魏明远愣了愣,随即应道:“是!下官这就去办!”他刚要走,又被君逸尘叫住。
“别找外面的工匠。”君逸尘道,“就从领过救济粮的百姓里挑——谁会盖房、会木工,愿意来干活的,管三餐,每天再给半升米当工钱。”他看着院门外探头探脑的几个孩子,补充道,“告诉他们,这是安王府,往后大家就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手艺的靠手艺吃饭的过来帮忙。”
这话传到百姓耳朵里,竟没人再提“闹鬼”的事了。第二天一早,二十多个精壮汉子扛着锄头、锯子来了,其中有个瘸腿的老木匠,姓陈,说自己年轻时给御史修过房梁,此刻正摸着廊柱感叹:“这木头是金丝楠,当年能用上这个的,定是清廉的官。”他拍着胸脯保证,“五天,我保准让望云院亮堂起来!”
干活时,君父跟着一起清杂草,时不时指点汉子们:“这处留着,开春能种月季,爬在墙上好看;那处搭个葡萄架,夏天能遮凉。”说着便捡起块瓦片,在地上画出架子的模样。君母则在临时支起的灶台前忙活,灶是用三块石头搭的,锅里熬着小米粥,蒸汽裹着米香飘满院子。她给工匠们分蒸窝头时,总往年轻人手里多塞一个:“多吃点,有力气干活。”
惠太妃也没闲着,指挥着几个妇人擦拭窗棂,见墙角堆着些旧陶罐,有的缺了口,有的裂了缝,便说:“洗干净了能插花。”说着竟真的插了把野菊,那野菊是她早上在巷口掐的,黄灿灿的,插在罐子里摆在窗台上,灰蒙蒙的屋里顿时添了几分生气。有个年轻媳妇看了,也学着掐了把牵牛花,摆在了门槛上。
君逸尘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切——汉子们吆喝着抬木梁,妇人孩子们忙着扫落叶,灶台上的粥咕嘟作响,连风里都带着烟火气。他忽然觉得“闹鬼”的传言可笑——哪有什么鬼,不过是人心荒了,再好的宅子也会败落。如今人聚起来了,烟火气旺了,这望云院便活过来了。
五天后,望云院果然换了模样。杂草除尽了,露出平整的青石板,泛着青幽幽的光;漏雨的屋顶铺了新瓦,阳光透过擦亮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西跨院的菜园翻了土,陈木匠按着苏皖兮画的图纸,正搭着简易的木架,说要试试“能让黄瓜爬得更高”的法子;正房里,君母和惠太妃铺好了新褥子,褥面是用旧衣料拼的,花花绿绿却透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