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时辰到了。"副将纥石烈志宁轻声提醒道，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
挞懒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凝视着城下。他在寻找，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可是他找不到。
无论如何包装，无论如何解释，焦土政策就是焦土政策。他将要把数万无辜百姓赶出家园，把他们世代居住的房屋烧成灰烬，把他们赖以生存的田地变成废墟。
"将军，各部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您一声令下。"另一个副将耶律楚机也走了过来，脸色同样凝重。
挞懒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燕京清晨特有的、带着花香和炊烟味道的空气。然后，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身后的十几名心腹将领。
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有的是女真贵族，有的是契丹降将，有的是汉人豪杰。但现在，他们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表情：痛苦、不解，还有深深的无奈。
"诸位，"挞懒的声音有些沙哑，"昨夜陛下的密旨，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众人默然点头。
"某知道，这道命令很难执行。也知道，大家心中都有疑问，都有不忍。"挞懒顿了顿，"说实话，某自己也不忍。但是……"
他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宋军火器犀利，正面决战必败无疑！唯有出奇制胜，方有一线生机！"
"将军，"纥石烈志宁忍不住开口，"可是这样做，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啊！那些老人、孩子、妇女……他们何罪之有？"
"无罪！"挞懒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确实无罪！但是，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死的就不仅仅是他们，而是整个大金！到那时，又有谁来为他们的死负责？"
这个逻辑很残酷，但很现实。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在国家存亡的关头，个人的生死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况且，"挞懒继续道，"我们又不是要杀光他们，只是让他们暂时离开家园。只要能拖住宋军，等到陛下的援军到达，他们还是可以回来重建家园的。"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更别说其他人了。但是，这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心理安慰。
"各部听令！"挞懒拔出腰间的佩刀，在晨光中闪闪发光，"按照既定计划，分头行动！记住，务必在三日内完成！宋军随时可能到达！"
"遵命！"众将齐声应道，但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的豪情壮志，只有深深的悲凉。
申牌坊，燕京城内最繁华的商业街区。
五十三岁的铁匠申大锤正在炉前挥汗如雨，手中的铁锤有节奏地敲击着通红的铁坯。他已经在这里经营了二十多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铁匠，做到了整条街最有名的铁器匠人。
"申师傅，我家的锄头修好了吗？"一个年轻的农夫探头进来询问。
"快了，快了。"申大锤头也不抬，继续专心致志地锻打，"最多再半个时辰，保证给你打得结结实实的。"
年轻农夫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看到街道尽头涌来一大群士兵。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千夫长，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这是要干嘛？"农夫有些紧张地问道。
申大锤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走到店门口观看。很快，他们就听到了那个千夫长的喊话：
"奉燕京留守完颜挞懒将军之令！所有居民，立刻收拾细软，撤离燕京！限一个时辰内离城！逾期不走者，按军法处置！"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在街道上引起了巨大的混乱。
"什么？要我们离城？为什么？"
"我家三代都住在这里，凭什么让我们走？"
"去哪里？我们能去哪里？"
"这是我们的家啊！"
人群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和哭喊声。有老人跌坐在地，有妇女抱着孩子痛哭，有男人愤怒地挥舞着拳头。
千夫长显然对这种场面早有预料，他冷冷地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立刻上前，开始驱赶人群。
"不要问为什么！这是军令！违抗者斩！"
申大锤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愤怒。他冲上前去，拦住了那个千夫长。
"军爷，我们这些老实本分的人，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何要赶我们离开家园？"
千夫长看了看这个满身肌肉、手臂粗壮的铁匠，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他还是强硬地说道："这是上面的命令，我只是执行。你要是不服，可以去找挞懒将军！"
"好！我就去找他！"申大锤真的要往城门方向走。
"站住！"千夫长一把拉住他，"现在军情紧急，挞懒将军哪有时间见你这样的小民？识相的，赶紧收拾东西滚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他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申大锤虽然愤怒，但也不敢真的和官兵对抗。他只能咬着牙，回到自己的铁匠铺。
看着这间伴随了他大半生的小屋，看着那些他亲手打造的工具和半成品，看着墙上那张已经发黄的全家福，申大锤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爹，我们真的要走吗？"他十六岁的儿子申小锤怯生生地问道。
"走……走吧。"申大锤的声音颤抖着，"官府的命令，咱小老百姓能怎么办？"
他开始收拾东西，但很快就发现，家里的东西太多了，一个时辰根本收拾不完。那些笨重的铁砧、风箱、各种工具，都是他的心血，但现在却不得不舍弃。
"只能带最重要的。"他对儿子说道，"其他的……就当是给那些当官的留个纪念吧。"
这话说得很轻松，但申小锤能听出父亲心中的痛苦。
街道上，类似的场景在不断上演。有的人在争吵，有的人在哭泣，有的人在默默收拾行李。士兵们穿梭在人群中，不断催促，不断威胁。
整个申牌坊，乃至整个燕京城，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一个时辰后，大部分居民都被赶出了城。
完颜挞懒骑着马，在城中巡视。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房屋，他的心如刀割。
"将军，民众都已经撤离。接下来……"纥石烈志宁欲言又止。
"接下来放火。"挞懒的声音毫无感情。
"将军……"
"执行命令！"挞懒猛地转过头，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记住，要烧得彻底！不能留给宋军任何能够利用的东西！"
很快，燕京城的各个角落都燃起了大火。
申牌坊的铁匠铺里，火苗舔舐着那些精美的铁器，发出嗤嗤的声响。申大锤在城外远远地看着，拳头攥得青筋暴露。
"二十多年啊……二十多年的心血……"他喃喃自语，声音中满是绝望。
城中最大的粮仓也燃起了冲天大火。无数袋粮食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那些本来可以救活无数饥民的粮食，现在却成了滚滚浓烟。
挞懒亲自监督粮仓的焚烧。看着那些粮食在火中消失，他的心在滴血。这些粮食，本来是用来供应燕京军民的，现在却要一把火烧掉。
"将军，府库的金银如何处理？"一个副将问道。
"全部装车，运往上京。"挞懒毫不犹豫地说道，"一两银子都不能留给宋军！"
除了放火，士兵们还在忙着填井。燕京城内有大小水井数百口，都是历代百姓辛苦挖掘的。现在，这些维系着城市生命的水源，也要被彻底毁掉。
"将军，这样做……会不会太绝了？"一个年轻的军官忍不住问道。
挞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绝？你知道什么叫绝吗？如果让宋军顺利占领燕京，那才叫绝！"
他指着远方："宋军有神威将军筒，有霹雳掌心雷，有神机燧发枪！我们有什么？我们只有这些土地！如果连土地都不能成为我们的武器，那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年轻军官被说得哑口无言。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燕京城都被浓烟笼罩。远在城外的百姓们看着自己的家园在火海中消失，许多人都跪在地上痛哭。
申大锤抱着儿子，任由眼泪在脸上流淌。
"爹，我们的家没了……"申小锤哭着说道。
"没事，"申大锤强忍着心中的痛苦，安慰儿子，"家没了可以重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希望在哪里。
与此同时，雁门关。
一支小小的使团正在缓缓接近宋军大营。为首的是金国礼部侍郎完颜宗浩，一个瘦削但精明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十几个随从，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