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流溪县，蝉鸣如煮沸的开水般喧嚣，层层叠叠地压在城隍庙上空。
毒辣的日头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建筑轮廓。
张一方的黑色商务车碾过滚烫的路面，轮胎与石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却瞬间被蝉鸣吞噬。
江河蹲在城隍庙后院的老槐树下，手中蒲扇的每一次挥动都带着黏腻的热气，仿佛连风都被烈日烤得绵软无力。
爷爷戴着那副磨得发亮的老花镜，镜腿缠着几圈胶布，泛黄的《本草纲目》摊开在膝头。
他干枯如老树皮的手指，正沿着 "黄芪补气" 的段落缓缓移动，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凸起，像是盘踞的枯藤。
"等天凉快些，得给阿河熬上几副黄芪汤。"
爷爷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江河望着爷爷浑浊眼眸里的疼爱，心中泛起阵阵暖意，却又莫名涌起一丝不安。
最近爷爷总爱翻这本医书，时不时对着药方出神，可他从未将这份担忧说出口，只当是老人上了年纪的习惯。
廊下，刘诗琪系着奶奶给的蓝布围裙，坐在矮凳上专注地帮着择菜。
竹篮里新鲜的艾草散发出淡淡清香，与庙里的檀香交织在一起，萦绕在鼻尖。
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青砖地上碎成点点金箔，偶尔有微风拂过，卷起几片艾草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
她抬眼望向爷孙俩，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心里想着这样宁静的午后要是能永远持续该多好。
此刻的她还未察觉，命运的齿轮正在悄然转动。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爷爷握着铜烛台，想要起身去添些灯油。
可就在他站直身子的瞬间，整个人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风中的残烛。
江河眼睁睁看着爷爷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浑浊的眼眸里满是惊恐与无助。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哐当" 一声，烛台砸在地上，滚烫的烛泪泼洒在《心经》抄本上。
爷爷伸手扶住八仙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暴起的青筋在皮肤下跳动。
紧接着的咳嗽声撕心裂肺，每一声都像是重锤敲击在江河心上。
看着爷爷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泛黄的宣纸上，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江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奶奶手中的桃木簪 "当啷" 坠地，十八子菩提手串撞在青砖上，发出凌乱的脆响。
一颗颗菩提子四散滚落，在地上打着转儿。
奶奶跌跌撞撞地扑到爷爷身边，玄色绦带扫过满地狼藉，铜铃急促地摇晃着。
"快叫救护车！" 奶奶的声音沙哑而尖锐，带着无尽的恐慌，竟比城隍庙的晨钟还要震耳。
江河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摸出手机，可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发抖，拨号键怎么也按不准。
他的视线被爷爷腕间滑落的五岳真形图银护腕刺痛。
那是爷爷年轻时在武当山求来的，一直视若珍宝，此刻却已碎裂，尖锐的断口划伤皮肤，在地上滚出长长的血痕。
江河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是不是自己没照顾好爷爷？那些没说出口的关心是否太晚？恐惧与自责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刘诗琪夺过江河的手机时，他甚至没反应过来。
看着她冷静地拨通 120，声音清晰而镇定，江河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站在一旁，手脚冰凉，听着刘诗琪有条不紊地说明情况，心中涌起一阵愧疚：
明明该是自己保护大家，可此刻却如此慌乱。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午后的寂静。
医护人员推着担架冲了进来，快速将爷爷抬上救护车。
江河跟在后面，想要抓住爷爷的手，却只触到一片冰凉。
爷爷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与死神搏斗。
坐在救护车里，江河紧紧握着爷爷的手，感受着那双手越来越凉，越来越无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在心里疯狂祈祷，祈求爷爷能挺过去，祈求一切只是噩梦。
急诊室的门重重关上，将江河和刘诗琪隔绝在外。
江河靠在墙上，双腿发软，险些滑坐在地。他望着紧闭的大门，脑海中不断闪过爷爷的音容笑貌：
爷爷教他辨认草药时的耐心，给他讲老故事时的慈祥，还有刚刚说要熬汤的模样。
每一个画面都像刀子，一下下地剜着他的心。他不敢想象，如果爷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赶紧摇头将其驱散，可恐惧却愈发强烈。
江汉匆匆赶到医院，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一痛。
他站在急诊室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自责自己没能多陪陪父亲，担忧父亲的安危，还有对未知结果的恐惧。
斟酌再三，他还是拨通了大哥江华的电话。
"喂，我是江华！"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低沉且正派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
"哥……" 江汉喊出这个许久未喊的字眼，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无助。
他突然意识到，在父亲面前，自己永远是个孩子，此刻竟像小时候那样渴望大哥的依靠。
男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啊汉，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哥，爸…… 爸他……" 江汉哽咽着，这个曾经在战场上都不曾落泪的退伍军人，此刻却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爸现在在急诊室，情况不明，哥你…… 你还是回来一下吧，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说出这句话时，江汉的心仿佛被撕裂，他不愿承认这个可能，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江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马上回来。"
他挂断电话，看了看校场上仍在进行的训练，转身大步离开。
军靴踏在地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可此刻，他的内心早已乱成一团。
作为军人，他习惯了冷静应对一切，可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所有的镇定都土崩瓦解。
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的身影，后悔自己因为工作错过了太多陪伴的时光，只想着快点回到父亲身边，仿佛晚一秒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