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的朱漆大门在秋阳下泛着暗红光泽,陈恪的皂靴刚踏上石阶,早有青衣小吏迎上前来。
那小吏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见是陈恪,腰弯得几乎对折。
"伯爷安好!高部堂早有吩咐,您若来了,直接引去值房。"
陈恪微微颔首,指尖在袖中准备好的那份火药局文书上摩挲。
穿过三重院落时,他注意到户部与兵部截然不同的气象——青砖墁地纤尘不染,廊柱上的漆色新得发亮,连盆栽的罗汉松都修剪得一丝不苟。
这哪里是掌管天下钱粮的衙门?倒像是哪个清贵翰林的私宅。
沿途的户部官吏纷纷驻足行礼。
陈恪目光扫过那些低垂的梁冠,忽然注意到几个年轻主事偷偷抬眼打量自己,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敬畏,有嫉妒,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渴望。
知乎收藏夹《明代官场微表情解析》自动翻开:【当下级偷窥上级时,通常暴露了他们内心最真实的**】。
高拱的值房门半掩着,陈恪刚走到廊下,就听见里面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噼啪如急雨。
引路小吏正要通报,里头已传来浑厚嗓音:"可是子恒到了?进来!"
紫檀案几后,高拱正将一册账本重重合上。
这位户部尚书今日穿了件靛青直裰,腰间玉带束得紧实,衬得肩背愈发挺拔。
见陈恪进来,他竟绕过案几亲自相迎,国字脸上的花白胡须随着步伐微微颤动。
"稀客啊子恒!"高拱的声音洪亮如钟,手掌拍在陈恪肩上力道大得惊人,"来怎么也不打招呼?"
陈恪顺势躬身行礼:"高师。"官袍下摆扫过青砖,带起细微的尘土,"学生叨扰,实有要事相商。"
"不急,先坐。"高拱摆手示意,自己先在上首落了座,窗棂漏下的光斑在他脸上跳动,照出眼角新添的皱纹,"来人,奉茶!"
窗外一株金桂开得正盛,甜香透过雕花窗棂渗入室内。
"子恒近日气色不佳啊。"高拱接过小吏奉上的青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探究的目光,"可是兵部事务繁忙?和叔大搭档的感觉如何?"
陈恪苦笑一声,指尖在盏沿轻轻划过:"张居正前辈...颇为关照,还算处理得来。"
这话说得含蓄,却让高拱会心一笑。
他自然知道张居正与陈恪在兵部的明争暗斗,这些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两位神童的斗法早就在朝堂上传遍了。
"年轻人嘛,磨砺磨砺也好。"高拱啜了口茶,突然话锋一转,"子恒为何最近没去裕王府?殿下还时常念叨你。"
陈恪正要举盏的手突然僵在半空。
裕王府!
两王讲读!自己竟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按制他该旬日一讲,如今算来竟已缺席月余...
知乎收藏夹《明代职官志》猛地翻开:【两王讲师需每月逢五讲授,旷课三次以上以渎职论】。
皇子教育关乎国本,疏忽讲师职责往大了说可是欺君之罪。
"学生..."陈恪喉结滚动,后颈沁出细密汗珠,"好像忘了这回事了。"
"这种事也能忘?"高拱瞪圆眼睛,像看见母猪爬上了树。
静默三息后却又突然大笑,"也是,新居乔迁、初入兵部、献俘大典...这一桩桩一件件,确实难为你了。"
陈恪偷眼看去,高拱脸上惊讶已化作无奈。
这位实权尚书清楚朝堂倾轧的凶险,比起那些明枪暗箭,缺席几次讲读反倒成了小事。
"学生明日便去补上。"陈恪正襟危坐,从袖中抽出文书双手奉上,"今日是为火药局拨款之事。选址规划已定,请高师过目。"
高拱接过文书时眉头微蹙。
他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条目,突然在"燧发枪坊"一项上停住:"条陈自然是没有问题,只是子恒,这事不该工部来对接?"话音未落,自己先摇头失笑,"是了,小阁老怕是不愿见我这老古板。"
正在这时,值房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绿袍小吏慌慌张张进来,扑通跪倒:"尚书大人,宫里来了宣旨太监!"
高拱与陈恪同时起身。
两人刚跨出门槛,就见回廊尽头转出个熟悉的身影——司礼监随堂太监李芳,正捧着黄绫卷轴快步而来。
这老太监见到陈恪,菊花般的皱纹立刻舒展:"哎哟喂,这不是靖海伯嘛!可巧了,省得奴婢再跑一趟。"
陈恪心头一跳。他与高拱同时有旨意?这绝非巧合!
"圣上口谕——"李芳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着户部尚书高拱,兵部右侍郎陈恪,即刻西苑面圣!"
"臣高拱/陈恪,遵旨。"两人齐刷刷跪地领旨。
陈恪起身时,一块羊脂玉佩已滑入李芳袖中:"公公,圣上今日心情如何?"
太监的袖子一翻,玉佩便消失无踪,速度快得连高拱都未察觉。
"伯爷把心放肚子里。"李芳的褶子笑成了千层酥,"万岁爷正和徐阁老、严阁老说笑呢。"
徐阶与严嵩同时面圣?奇怪的是嘉靖为何突然召他与高拱前去?
知乎收藏夹《帝王心术案例》自动翻开:【当皇帝召集对立派系时,通常意味着重大决策前的平衡术】。
陈恪望着西苑方向,那里似有紫气氤氲,仿佛真有龙盘踞其中。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陈恪早已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