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河市专家组组长李明哲推了推金丝眼镜，将烫金的《整改责任书》按在会议桌上，塑料封皮在晨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秦书记，十七条问题要逐条销号。"他的手指在问题清单上重重敲击，指甲盖下的月牙白格外明显，"市里每天通报进度，张建华副书记早中晚三次电话问询，咱们都别藏着掖着。"
青河县督导组组长王建国摘下眼镜哈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整改方案必须今天中午十二点前报县委备案，超时的话..."他忽然抬头盯住正在翻文件的秦风，"县委赵敏书记的作风，秦书记是知道的。"
羊镇党委书记秦风感觉后颈渗出汗珠，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文件扉页。新增的"监理日志双签制度"条款像根尖刺扎进眼底——这分明是上周市纪委通报邻县的追责案例。他抬眼撞上李明哲镜片后的目光，那眼神让他想起去年防汛时省水利厅突击检查的领队。
"新增第七条需要设计院重新出图吗？"秦风把文件转了个方向，钢笔尖点在条款编码上。王建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杯里的茶水晃出几滴，在实木桌面上洇出深色斑点。
李明哲拧开保温杯抿了口茶，枸杞在杯口载沉载浮："省住建厅上月刚发的补充通知，秦书记没参加视频培训？"他转头对记录员抬了抬下巴，"小张，会后把红头文件扫描件发羊镇党政办。"
"各位领导喝茶。"镇长丛丽丽端着茶盘闪身进来，薄荷绿的衬衣下摆扫过王建国椅背。她弯腰斟茶时，胸前的工牌链子垂下来，在李明哲手边的验收标准上投下细碎晃影。秦风注意到她涂着淡粉甲油的小指微微发颤——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说明专家组带来的文件页码有问题。
施工队长老陈的吼声穿透防尘网："再调两毫米？你当这是绣花呢！"他手里的卷尺啪地弹回，金属头在脚手架钢管上撞出脆响。三个蹲着吃包子的工人慌忙起身，塑料袋里的韭菜馅味混进桐油气味里。
玉河市专家吴工扶了扶歪斜的安全帽，激光水平仪的绿线在仿古屋檐上抖成波浪："丛镇长，误差超三倍允许值，张书记视察时专门点过这里！"他的白大褂沾满墙灰，胸牌上的"高级工程师"字样被粉尘模糊。
青河县督导组成员刘明掏出记录本，圆珠笔在指尖转了两圈："吴工，规范里写着'特殊情况可酌情处理'..."话没说完就被王建国瞪得咽了回去。四十米外的秦风正在接电话，手机紧贴耳廓压出红印——那是县住建局长在吼："环氧树脂方案是我批的，但文件不能留我签字！"
丛丽丽跟跨过建材堆，衬衣下摆沾了块黄泥。她接过吴工的检测仪，液晶屏蓝光映亮鼻尖细汗："应急工程绿色通道的手续，王组长上个月在县里培训会上亲自讲解过。"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眼睛却死死盯着吴工胸前的执法记录仪。
"先按专家意见处理。"秦风突然插进来，手机还在裤袋里发烫。他抓起老陈的锤子掂了掂，虎口的老茧卡进木柄纹路里，"屋檐东侧拆瓦重铺，西区三处危墙同步加固。"老陈刚要张嘴，被他一个眼刀钉在原地。远处县电视台的镜头正在推近，秦风扯开两颗衬衫纽扣，露出锁骨处结痂的晒伤。
暴雨砸在防雨布上的声响像无数小鼓槌敲击耳膜。李明哲抓着对讲机，雨水顺着伞骨流进后颈："所有脚手架作业立即停止！王组长，让你们的人撤下来！"
秦风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冲锋衣拉链卡在下巴："西区危墙加固还剩最后两车混凝土..."他的声音被雷声劈碎，手机在防水袋里疯狂震动——是杨文光县长发来的短信：宏远建设砂石车被省环保督察组扣在国道检查站。
"人命关天还是工程关天？"李明哲的保温杯哐当砸在临时指挥部的铁皮桌上，枸杞溅到湿度监测表上。王建国冲进来时带进股泥腥味，伞骨挂着的塑料袋啪地裂开，半袋水泥粉在积水里晕成灰浆。
"再生骨料半小时后到。"常务副镇长刘强扒着门框喘气，安全帽檐的水流成小瀑布，"但需要王组长签放行单..."他的眼神往秦风身上飘，后者正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暴雨红色预警。倒计时72小时的牌子在秦风脑海里浮现，他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铁锈味。
中央空调出风口嗡嗡作响，李明哲的镜片蒙着层白雾。他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角细密的皱纹："7月15日下午两点半的客流断层，解释一下？"
丛丽丽将接待方案推过桌面，指甲在"省电视台专访"几个字下划出浅痕："当天限流通知提前三天公示，县委宣传部有全套备案。"她的余光瞥见秦风在桌子底下摩挲手机——县质监局长的回复短信刚刚弹出：抽样编码系统故障，纸质报告明早九点送达。
"秦书记？"王建国的圆珠笔尖戳破纸张，"仿古砖抗压检测报告为什么缺抽样编码？"他的指节敲在GB规范文件上，封面的国徽标志被刮花一角。
秦风感觉后槽牙发酸，面上却绽开笑容："质检站系统升级导致电子编码延迟，我让小王现在去档案室取纸质件。"他掏出手机刚要拨号，李明哲突然举起湿度原始数据表，泛黄的纸页在灯光下透出深浅不一的水渍。
水晶吊灯的光晕里，县长杨文光晃着红酒杯踱步，杯脚在他指间转出残影："这杯敬市县两级专家的辛苦付出！"他的西装前襟沾着酱汁，却浑不在意地举杯环视，"羊镇能有今天，全靠各位..."
李明哲的酒杯在唇边碰了碰就放下，杯沿留下极淡的唇印："丛镇长，GB规范单行本明天借我复印。"他的目光扫过秦风鼓胀的公文包，那里露出半截湿度数据表的边角。
"您直接带走就行。"丛丽丽笑着斟酒，薄荷绿旗袍裹着的膝盖"无意"撞了下秦风的腿。她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桐油味，混着汗水的咸涩——这个三天只睡八小时的男人，此刻正用指甲掐着虎口保持清醒。
王建国端着药瓶凑近赵铁山："监理日志双签制度执行得怎么样？"他的呼吸带着蒜味，赵铁山屏息后退半步："每天早晚核验，宏远建设的整改记录单独建档。"褐色药液在玻璃瓶里摇晃，映出包厢角落服务员偷拍镜头的闪光。
台灯的光圈里，秦风用镊子夹起泡皱的整改日报。赵铁山撞门进来带进股冷风："环氧树脂的事..."
"李组长拍照没留底。"秦风拉开铁皮柜，除湿机的轰鸣盖过他的声音，"湿度数据让监测中心重做了三套台账。"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屏幕蓝光映亮眼底血丝。
丛丽丽抱着档案箱探头时，旗袍领口的盘扣松了一颗："专家组车走了，但李组长落了这个。"银灰色钢笔躺在绒布盒里，笔帽"玉河市建设工程质量监督站"的刻字反着冷光。
秦风用纸巾裹住钢笔，金属的凉意渗进指腹："明早八点前送到市专家组驻地。"他的声音突然卡住——档案箱底层露出湿度原始表的复印件，某个数据被红笔圈出又被涂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