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清晨,清水湾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深潭边却早已人声鼎沸。
最后一批采珠的汉子们聚在潭边,个个摩拳擦掌,眼巴巴望着幽深的潭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急切。
他们可是亲眼见过前两批人回来时的风光,沉甸甸的竹筐里,暖阳珠堆得冒尖,那些暖阳珠散发出的光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加价五成!
光是想想,就让人心头滚烫,恨不得立刻扎进潭底,把那些发光的宝贝全都捞上来。
只是相比于这些人的兴奋,大同则显得有些烦躁。
此时的大同正坐在田埂上眉头微蹙,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后面,那里总感觉黏腻腻的。
即使他天没亮就起来,用冰冷的井水狠狠擦洗过身子,可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还是顽固地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不仅是他,旁边好几个同样在前两批下过潭的汉子,也不时别扭地扭动着身体,或者偷偷拉起衣领嗅一下,彼此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这味道成了大同近日最大的烦恼。
不管他洗多少次,用多少皂液,甚至试过媳妇摘来的草药搓洗,可那腥气就是没办法消失,总是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散发出来。
大同媳妇虽然没明说,但夜里睡觉时,总会不自觉地朝另一边翻身。
而最让他难受的是儿子小异,以前总像个小尾巴似的黏着他,现在却像躲什么脏东西一样,他一靠近,小家伙就捏着鼻子“嗖”地跑开,嘴里还嚷嚷着“阿爹你太臭了”,连他想抱一下都成了奢望。
每次看到儿子那嫌弃的小眼神,大同只能尴尬地咧咧嘴,粗糙的手指无措地挠挠头,然后默默转身,走向水缸,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到脚,让冰冷的水流暂时压下那令他烦躁的气息。
除了身上这味道,他还总觉得口干,水喝了一碗又一碗,汗也出得比往常多,可皮肤却反常地变得干燥,甚至起了些白色的皮屑,一挠就簌簌地掉。
前几天,大同媳妇实在看不过去,偷偷去寻了村里的刘大夫,也就是刘大康的孙子。
而到了那儿才发现,这里竟来了好几个妇人,问的都是同样的事。
自家男人从潭里上来后,身上就带了股洗不掉的鱼腥味。
刘家孙子皱着眉头,挨个问了情况,又翻了几本破旧的医书,最终也只能摇摇头,说这症状古怪,书上未曾记载,他得再琢磨琢磨,寻到法子再告诉大家。
妇人们忧心忡忡地散去,大同媳妇回来把话一说,大同反倒松了口气。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这样!
于是便拉过媳妇的手安慰道:“或许是这次下潭深了些,在水里泡久了的缘故,你也别瞎操心,你看大家不都这样?忍忍就过去了。等咱们再多采几次,攒够了钱,就带着小异搬到镇上去,开个小铺子,再也不干这水下的营生了。”
听他这么一说,媳妇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红色时,最后一批下潭的汉子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浑身湿透,却个个脸上放光,怀里抱着的竹筐里,暖阳珠挤得满满当当,散发出的光芒映照着他们兴奋的脸庞和村口等候家人们惊喜的笑容。
欢呼声,说笑声瞬间点燃了村口的寂静,他们簇拥着满载而归的汉子,欢天喜地地各自回家,空气中弥漫着收获的喜悦,也暂时掩盖了那交织在汗水味里的淡淡腥气。
夜晚,大同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放下了碗筷。
他感觉格外疲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口腔里干得发苦,喝再多水也无济于事。
他起身,默默抱起自己的铺盖卷。
媳妇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带着担忧。
小异扒着饭桌边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父亲。
大同避开儿子的目光,低声道:“我去魏老爷子那屋睡,味儿大,别熏着你们。”
说着,便转身走出了屋子。
小异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莫名一紧,他悄悄溜下凳子,蹑手蹑脚地跟在大同身后,在魏仁那间旧屋的窗外,踮起脚尖,透过窗纸的一个小破洞往里瞧。
月光惨白,从窗口照到屋内,正好照在走进屋里的大同身上。
小异看见阿爹把铺盖放在落满灰尘的床板上,然后侧对着窗户停了下来。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耳后的那片皮肤。
小异屏住呼吸,他看见,阿爹耳根下方的皮肤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鼓一鼓地轻微蠕动着,随着那蠕动,一点点亮晶晶的水渍从皮肤里渗了出来,慢慢汇聚,沿着颈侧流淌下来。
大同似乎感觉到了,抬手用力擦了一把,将那水渍擦在掌心,然后随意地在自己裤腿上蹭了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随后,他才缓慢地挪到床边坐下,弯腰脱鞋躺在床上。
这简单的动作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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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异的心怦怦直跳,一股说不清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敢再看,悄悄缩回头,一溜烟跑回了自家屋子。
就在清水湾逐渐被夜色笼罩,村民也都陷入沉睡之时,村子周围那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上。
半空之中,一位身着道袍,长发白眉的道人,正静静伫立。
他周身气息不显,仿佛此地空无一人。
他伫立片刻后,指尖掐起了一个繁复的法诀,微闭的双眸骤然睁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低声自语,声音平淡无波:“首月已过,最后一批采珠人,想必都已服下那腮息丹了...”
说着,他右手自腰间一抹,一道腥红的光芒闪过,掌中已多了一枚鸽卵大小,浑圆剔透的珠子。
那珠子内部仿佛封存着粘稠的血液,妖异的红光在其核心缓缓流转。
道人低头凝视着这枚红色珠子,目光幽深,片刻后,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语,那语气总让人觉得带着一丝虚伪的怜悯:“身处仙家之地,便要做好被人拿来利用的准备。我,也无可奈何,愿你们...来世回归东陆,安稳一生...”
话音落下,他左手又是一翻,一件更为奇异的东西出现在他掌心。
那东西看着像是一条活鱼,但与寻常鱼类又有明显不同,首先是那双腥红的鱼眼,而且它身上的鳞片还片片倒竖,两腮急促地开合着,却没有鳃盖遮挡,露出里面不断颤动的红色鳃丝,整个形态扭曲而狰狞,充满了戾气。
这怪鱼一出现,便在他掌心剧烈地扭动起来,力量大得惊人,试图挣脱束缚。
然而道人的手掌却纹丝不动,任它如何挣扎,也无法脱离分毫。
道人面无表情,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右手托着那枚红色珠子缓缓靠近左手的怪鱼。
当珠子触碰到怪鱼身体的刹那,那怪鱼就像是进了油锅,整个身体瞬间扭曲到了极致,珠子内部的粘稠红光也随之翻涌起来。
而后,怪鱼在红光中迅速消融分解,而珠子的颜色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深,那红光几乎要透壁而出。
终于,当那红光浓郁到极致时,只听得一声脆响,红色珠子表面裂开了无数细密的纹路。
下一刻,它彻底崩碎,爆散成无数道纤细的红线。
这些红线数量成千上万,在空中微微一顿,
而后像是锁定了目标一般,无声无息地向着下方沉睡中的村庄而去,融入夜色,无踪无影。
清水湾的夜,依旧宁静。
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偶尔几声犬吠。
大同在魏仁旧屋的木板床上翻了个身,睡得并不安稳。
他感觉浑身皮肤一阵阵发紧,口干舌燥的感觉更加强烈,耳后那鼓动的感觉也越发清晰。
在沉入更深的睡眠前,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一定得再去多挑几担水,好好洗一洗...
而在村里其他几十户采珠人的家中,那些沉睡的汉子们,无一例外地在梦中皱紧了眉头,他们的皮肤在黑暗中似乎变得更加干燥,耳后的细微鼓动,也变得更加频繁和明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体内悄然苏醒。
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