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轮毂与铁轨的撞击声在深夜变得格外清晰。王谦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看了眼手表——凌晨三点,列车正行驶在华北平原上。杜小荷靠在他肩头睡得正熟,发丝间还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气。对面的座位上,杜勇军突然动了动,摸索着从行李架上取下那个油纸包。
"岳父,饿了吗?"王谦压低声音问。杜勇军摇摇头,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的海螺壳:"睡不着,听听海。"他将海螺贴在耳边,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专注神情。王谦注意到老人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指节处还留着早年打渔留下的伤疤。
车厢连接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王谦警觉地直起身,看见乘警带着两个戴红袖标的人在查票。"例行检查,"乘警对惊醒的旅客解释,"请大家出示车票和介绍信。"其中一位戴眼镜的检查员特别仔细,每张票都要对着灯光看水印。
查到王谦这里时,眼镜检查员的目光在杜勇军的退伍证上停留了很久。"去山东探亲?"他突然用浓重的山东口音问道。杜勇军浑身一震,手里的海螺壳差点掉在地上:"对、对,回杜家岛..."
"俺是即墨人,"检查员的脸色和缓下来,竟帮着把退伍证包好,"老同志多少年没回去了?"杜勇军伸出六根手指,喉咙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检查员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写了几个字塞给王谦:"到青岛有困难,去港务局找俺弟。"
天蒙蒙亮时,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下。王谦透过结霜的车窗看到站牌上"天津"两个大字,月台上小贩的吆喝声已经此起彼伏。"天津卫到了!"列车员拖着长音走过通道,"停车四十分钟,要买东西的抓紧!"
杜家人随着人流挤下火车。寒冷的晨风中,王念白兴奋地指着站台上的大钟:"爹!那钟比咱屯的磨盘还大!"杜小荷紧紧攥着孩子的手,生怕他被人潮冲散。站台尽头飘来阵阵香气,几个戴白帽子的摊贩正在卖煎饼果子和锅巴菜。
"我去买点热乎的。"王谦刚要掏粮票,杜勇军却拦住他,从内衣兜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全国粮票:"用这个,咱吃顿好的!"老人指着个支着大锅的摊位,"那是嘎巴菜,天津卫特产,我当兵时吃过..."
热腾腾的嘎巴菜下肚,全家人都有了精神。杜小华发现站台尽头有卖大麻花的,非要给山东的堂叔带几根。往回走时,杜勇军突然在一个书报亭前停住脚步——玻璃柜里摆着本《中国海洋鱼类图鉴》。王谦二话不说用半斤粮票换了下来,老人捧着书的手直发抖:"这...这上面肯定有俺爹当年打的鱼..."
重新上车时,他们发现座位被人占了。对方是个穿呢子大衣的干部模样的人,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同志,这是我们的座位。"王谦亮出车票。那人眼皮都不抬:"换一下,我去青岛开会。"杜勇军刚要发作,乘务员走过来一看介绍信,立刻对那人说:"刘科长,这是老革命,您看..."
叫刘科长的干部悻悻地挪了窝,嘴里嘟囔着"土包子"。杜小荷气得脸通红,杜妈妈却悄悄拉住女儿:"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谦发现岳父的退伍证露在口袋外,赶紧帮他塞好——刚才乘务员就是看见这个才帮忙的。
火车鸣笛启动,窗外的景色渐渐从城市变成田野。杜勇军戴着老花镜,一页页翻看那本鱼图鉴,时不时指着某条鱼喃喃自语:"...这个是加吉鱼,我爹最会钓...这个是黄鱼,炖豆腐鲜得很..."王念白趴在外公膝头,看得目不转睛。
午后,列车驶过黄河大桥。浑浊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杜家人挤在车窗前惊叹不已。"比黑水河宽多了!"王念白的小脸紧贴着玻璃。杜勇军却摇摇头:"跟海比,这都是小水沟。"说着又把海螺壳贴在孩子耳边,"听,这才是大海的声音。"
车厢里突然响起广播:"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济南,停车十五分钟..."王谦趁机去打热水,回来时发现座位上多了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这位是去青岛探亲的张同志,"杜小荷介绍道,"也是山东人。"
年轻人很健谈,听说杜勇军是回老家,立刻热情地介绍起青岛的变化:"...栈桥重修了,鲁迅公园新栽了松树,杜家岛现在通了轮渡..."杜勇军听得入神,连水杯洒了都没察觉。王谦注意到,当年轻人说到"杜家岛灯塔刷了新油漆"时,岳父的眼角有泪光闪动。
傍晚时分,列车开始减速。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青岛站到了,请旅客们..."杜勇军突然站起身,又跌坐回座位上,脸色煞白。"爹!"杜小荷慌忙扶住他。老人摆摆手:"没事...就是腿软..."
站台上人潮汹涌。王谦扛着大包小包,还要分神照应走路发飘的岳父。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勇军哥!这边!"只见出站口站着个白发老人,高举着写有"杜勇军"三个大字的木牌,身后跟着几个中年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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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勇军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手里的海螺壳当啷掉在地上。王谦弯腰去捡的瞬间,听见岳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勇海啊——"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踉跄着奔向对方,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抱头痛哭。
杜小荷和杜妈妈也跟着抹眼泪。王念白怯生生地拽着母亲的衣角:"娘,那是谁啊?是你姥爷的堂弟,"杜小荷蹲下身给孩子整理衣领,"叫叔姥爷。"
寒暄过后,杜勇海的大儿子杜建军开来辆带篷的解放卡车。装行李时,王谦注意到车斗里铺着崭新的草席,还摆着几个马扎。"特意准备的,"杜建军笑着解释,"咱岛上路窄,大车进不去,得换船。"
卡车沿着海滨公路行驶,咸湿的海风从篷布缝隙钻进来。杜勇军和堂弟紧握着手,一刻不停地用方言交谈,时而大笑时而落泪。王念白扒着车篷缝隙往外看,突然尖叫起来:"海!真的是海!"
王谦凑过去,只见一片无垠的蓝色在阳光下闪烁,远处有点点白帆。更令人震撼的是那种辽阔感——与兴安岭层峦叠嶂的景色完全不同,水天相接处是一条笔直的线,让人莫名心慌。
"晕海了?"杜建军从后视镜看见王谦发白的脸色,笑着递来个橘子,"闻闻这个管用。"杜小荷已经晕得说不出话,死死抓着王谦的胳膊。只有杜勇军精神焕发,指着远处的一个小黑点:"看!那就是杜家岛!"
码头比想象中热闹,渔船、货船挤挤挨挨,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和柴油味。杜建军带着大家登上艘漆成天蓝色的小渡轮,船老大竟是杜勇海的二女婿。"坐稳喽!"他解开缆绳,柴油机突突响起。
渡轮离岸的瞬间,杜小荷"哇"地吐了出来。王谦也好不到哪去,胃里翻江倒海。杜勇军却站在船头,任凭海风吹乱白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岛屿。"灯塔!"他突然喊道,声音颤抖得不成调,"还是红白条的!"
王谦强忍眩晕望去,只见岛上的小山包顶果然立着座灯塔,正如杜勇军描述的那样刷着红白相间的条纹。更让人惊讶的是,码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人甚至敲起了锣鼓。
"全队都来了,"杜勇海抹着眼泪,"连九十岁的七姑奶奶都让人搀来了..."渡轮靠岸时,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王谦看见有位拄拐杖的老太太被簇拥在最前面,银发在海风中飞舞。
杜勇军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跳上岸,扑通跪在老太太面前:"七...七姑?"老太太的拐杖重重敲在他肩上:"混账小子!还知道回来!"骂完却一把搂住他嚎啕大哭,"你娘临走前还喊你小名啊..."
认亲仪式持续到天黑。王谦记不清握了多少双手,被多少双含泪的眼睛注视。杜小荷和杜妈妈被女眷们围住,问长问短。王念白早被一群孩子拉走了,据说要去礁石缝里摸螃蟹。
最后是杜勇海解了围:"先回家!有的是时间唠!"人群让开一条路,王谦这才注意到码头不远处有棵歪脖子老树,树下是几间石块垒成的房子。杜勇军像梦游般走到树前,颤抖着抚摸树干:"...长粗了..."
堂屋里的宴席已经摆好。王谦被安排在首席,面前摆着许多从未见过的海鲜:清蒸螃蟹、油焖大虾、蒜蓉扇贝...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盆奶白色的鱼汤,飘着碧绿的葱花。"加吉鱼炖豆腐,"杜勇海亲自给堂哥盛了一碗,"照大娘的法子做的。"
杜勇军捧着碗,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汤里。王谦尝了一口,鲜得舌头都要掉了。他想起岳父在火车上的话——这味道,确实比兴安岭最肥的野鸡汤还要鲜美十倍。
酒过三巡,杜勇海突然拍手,几个年轻人抬进来个樟木箱。"哥,这是你走时没带走的,"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些泛黄的课本、木雕小船和半张老照片,"俺爹每年都拿出来晒..."
杜勇军拿起那半张照片,正好和怀里带来的那半张拼成完整的一张——年轻的妇人搂着男孩站在枣树下,背后是红白条纹的灯塔。王谦突然明白为什么岳父对那张残缺的照片如此珍视了。
夜深了,宾客散去。杜家人被安排在厢房住下。王谦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规律的海浪声,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火车上。杜小荷轻轻靠过来:"当家的,爹刚才偷偷跟我说...他死也瞑目了..."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格子的光影。王谦想起此刻的白狐应该蜷在自家炕头,黑皮可能正在检查陷阱。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因为一段跨越六十年的思念,就这样连接在了一起。
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伴着潮起潮落的韵律,像首古老的催眠曲。半梦半醒间,王谦似乎听见杜勇军在隔壁轻声哼唱,那调子既像东北的狩猎小调,又像胶东的渔家号子,奇妙地融合在一起,飘荡在杜家岛咸湿的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