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张纸展开。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谢文斌起初还捻着山羊胡,口中轻轻吟着前两句,可读到第三句“停车坐爱枫林晚”时,他脑中懵了一瞬,手指一顿,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纸面。
周围众人还沉浸在方才“家书藏袖里”的沉重之中,听见这声异动,纷纷抬眼望过来。
张云山皱起眉头。
方才那几首诗,已经让他心头有些泛酸,此刻见谢文斌这副模样,忍不住冷笑一声。
料想又是些故作高深的句子,谢老偏要装出这副惊世骇俗的模样。
他放下茶盏,带着几分戏虐语气笑道:“谢老何必卖关子?莫非这最后一首,还能压过方才的边关诗去?”
在他看来,前两句“寒山石径”“白云人家”,不过是写些寻常的山水景致,比起方才那“烽燧连寒雾”的苍茫劲力,实在落了下乘。
谢文斌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都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了回去。
“谢公!谢公?”
张云山嗤了一声,不耐烦地伸手,一把将诗稿从谢文斌手中拽了过来。
他抖开纸页,清了清嗓子,念出声来: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
原本还有些戏虐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张云山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煞白如纸。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那句“红于二月花”上,越看越心惊。
雅间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张云山僵在原地,方才那副指点江山的得意荡然无存。
他自幼浸在诗书中,太州文坛无人敢说比他更懂秋诗,可此刻这短短二十八字,像一把刀,剖开了他所有的自负。
他写过“寒露染枫林,秋风扫残红”,自诩写尽了秋意萧瑟,可“红于二月花”五个字,竟将深秋的霜叶写出了春日繁花的炽烈。
从未有人如此写秋景!!!
怎会有人如此写秋景?!!
“张公子?快念啊!”
旁边传来催促声,众人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按捺不住伸长了脖子。
“霜叶……红于……二月花……”
张云山念完最后一字,浑身力度顿失,诗稿飘落在地。
他想起自己昨日苦吟的“寒露打残荷,秋风卷败叶”,只觉得那些句子粗鄙得像地上的烂泥,和这句“红于二月花”一比,根本不配称之为诗句。
“嗡——”
仿佛一道惊雷在雅间炸开。
谢文斌第一个反应过来,踉跄着扑过去捡起诗稿,对着灯光一字一句地看,嘴里反复念叨:“红于二月花……霜叶红于二月花!”
世人写寒露,无非是“寒”“冷”“萧瑟”,谁曾想过,深秋的霜叶竟能比二月春花更艳?
这哪里是写秋景,分明是把绝境中的生机写活了!
“这……这意境……”
旁边一个戴方巾的才子喃喃自语,“前两句铺陈山径悠远,后两句陡然一转,以花喻叶,以暖衬寒,举重若轻,浑然天成……”
“不止!”谢文斌连连摇头,“你看这’坐爱’二字,不是’停马’,不是’驻足’,是‘坐爱’!何等从容,何等沉醉!仿佛那枫林晚照就在眼前,让人忍不住想席地而坐,与这霜叶共度晨昏!”
一个白胡子老秀才仰天长叹:“我读诗七十年,从未见过有人把秋景写得这般……这般昂扬!’停车坐爱’四字,看似闲适,实则是与天地争辉的豪情啊!”
“何止是豪情!”
旁边一个才子激动得满脸通红,“这诗里藏着的是世道人心!谁道秋来尽萧瑟?霜叶敢胜二月花!这哪里是咏景,分明是在说,越是苦寒处,越要有向阳心!”
众人轰然应和,先前还围着边关诗叹息的人们,此刻心境全然变了。
是啊,连霜叶都能红过春花,那远在边关的将士,怎会熬不过这寒露?
张云山呆立在原地。
周围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字字句句都像巴掌一样抽在他脸上。。
他引以为傲的“上佳”之作,在这“红于二月花”面前,竟连提鞋都不配。
这诗没有生僻字,没有华丽辞藻,却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从寒山小径到白云人家,再到那漫山红透的枫林,最后以“红于二月花”收尾,将整个寒露时节的意境推向了极致。
他缓缓望向四周。
那些平日里追捧他的才子,此刻都围着谢文斌手中的诗稿,争相传阅。
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心头翻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谢文斌将诗稿高高举起,对着周遭众人朗声道:“诸位!此诗一出,今年太州寒露诗会,怕是要让这’霜叶红于二月花’,盖过所有风头了!当为头彩!”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要知道,今年的寒露诗会佳作频频,却没有一首当得起头彩二字。
谢老先生能有此评价,怎能不让人吃惊。
谢文斌目光转向龟奴:“快!把这三位作者,都请上来。”
龟奴一愣:“三、三位?”
“对啊!”谢文斌举着手中的三份诗稿,“一首头彩,两首上佳,把这三首诗的作者,全都请上来。”
“谢公,这三首诗,是一个人写的。”
“什么?这三首……出自一人之手?”
谢文斌脑中“嗡”的一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是三首,是四首。”
龟奴笑道,“方才那首鹧鸪天,也是这位爷写的。”
众人瞠目结舌。
谢文斌猛地将四首诗稿在案上铺开。
从《鹧鸪天》的“柴门犬吠”,到孤旅诗的“山月残”,再到边关诗的“不敢问”,最后是“红于二月花”。
四首诗并排放着,墨迹相同,笔迹相同,意境却截然不同……
《鹧鸪天》的笔触带着烟火气的温润,每个字都像是从田埂上长出来的;孤旅诗的笔锋忽然变得疏朗,带着股天地任我行的洒脱;边关诗的情绪骤然收紧,“藏袖里”“不敢问”几个字的墨色格外浓重,像是用血泪凝成;而二月花的笔画,如寒山小径,到最后一句时,仿佛能看见漫山枫叶在纸上燃起来。
“自古诗人,各有其长。”
谢文斌喃喃自语,“或长于豪迈,或专于沉郁,或工于婉约,或擅于旷达……便是有大家之才,也多是在一类风格里登峰造极,何曾有人能这般……这般随心所欲!”
旁边的白胡子老秀才连连点头:“是啊!老夫读诗一辈子,见过专写田园的,见过专写边塞的,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在一盏茶的功夫里,从田埂写到边关,从寒夜写到春光,而且每一首都能写到极致!”
“这……这简直是……”
一个戴方巾的才子纵声长叹,“天纵奇才!”
雅间外的回廊上,早已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文人。有人踮着脚看案上的诗稿,有人低声诵读起来。
谢文斌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抓住龟奴的胳膊:“楼下那位……究竟是何许人也?”
龟奴被他抓得生疼,连忙道:“看着像个外地客商……第一首有署名……”
他手忙脚乱翻出第一首《鹧鸪天》。
众人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右下角写了几个字:
西陇卫,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