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飘来焦糊味时,我正窝在客厅沙发里刷短视频。
手机屏幕上的笑声还没散尽,鼻尖已经先一步捕捉到那股带着苦味的焦糖气息,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松弛的神经。
我几乎是弹起来冲向厨房,妻子正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的瞬间,一股更浓的黑烟裹着焦味涌出来,在白炽灯下翻腾成一团灰雾。
锅里的胡萝卜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橙红,缩成一团团深褐色的硬块,边缘还沾着焦黑的碎屑,像被揉皱的旧纸。
铝锅底部结着一层黑乎乎的痂,铲一下能听见刺耳的刮擦声。
妻子关掉火,用锅铲轻轻拨了拨那些糊掉的胡萝卜,动作里没有怒气,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
“是不是开太大火了?”我站在她身后,声音比预想中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其实问出口就后悔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不是火的问题——那蓝幽幽的火苗明明温顺地舔着锅底,是长时间没人照看才让锅里的水熬干,把好好的胡萝卜熬成了这副模样。
妻子转过身,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她没看我,目光落在灶台上那袋还没拆封的胡萝卜上,声音平得像摊在桌上的宣纸:“不是,煮东西肯定要有人在旁边看火的啊。”
这句话像块冰,悄无声息落进我喉咙里。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所有话都被冻住了。
她确实没生气,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指责,可每个字都像带着钩子,轻轻一拉就扯出我藏在手机屏幕后的那些时间——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切菜时,我正对着短视频里的段子哈哈大笑;她把胡萝卜倒进锅里加水时,我刚点开一把新的游戏;她大概中途去阳台收了趟衣服,而我连厨房的方向都没抬过头。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我不是忙,不是累,只是单纯地把厨房的烟火气、把她围着灶台转的身影,当成了可以心安理得忽略的背景音。
妻子拿起锅,准备拿去水池冲洗。
我伸手想接过来,她轻轻躲了一下,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冰凉的。
“我来吧。”她低着头说,走进水池边的身影比平时单薄些。
水流哗哗响起来,夹杂着钢丝球摩擦锅底的沙沙声,那声音一下下敲在我耳膜上,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她的侧影。
她的头发挽在脑后,露出的脖颈上有颗小小的痣,以前我总爱趁她做饭时从背后搂住她,用下巴蹭那颗痣,听她笑着说“痒”。
可今天,我连抬步的力气都没有,双脚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客厅里的手机还亮着,游戏界面停留在暂停状态,角色傻乎乎地站在原地。
刚才觉得有趣的背景音乐,此刻隔着一扇门飘进来,竟变得格外刺耳。
早上出门时,妻子说晚上想喝胡萝卜排骨汤,特意去菜市场挑了最新鲜的胡萝卜,说“秋天喝这个最养人”。她那时眼里的光,比灶台上的火苗更暖。
“要不……我再去楼下超市买一袋?”我终于挤出句话,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妻子没回头,水流声停了。
她拿着擦干净的锅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用了,冰箱里还有排骨,晚上做红烧的吧。”她顿了顿,补充道,“红烧不用盯着火。”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发闷。
她总是这样,从不说重话,却总能精准地指出我最该羞愧的地方。
红烧不用盯着火,言下之意是,连她选择做什么菜,都要考虑到我会不会帮忙看火,考虑到我大概率又会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暇顾及厨房的事。
她开始切排骨,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很均匀,笃、笃、笃,像在给我心里的不安打节拍。
我走到她身边,想找点事做,拉开抽屉想拿个盘子,手却在半空停住了——抽屉里的餐具摆得整整齐齐,筷子归在竹筒里,勺子排在瓷盘上,连保鲜膜都卷得方方正正。
而我,连酱油瓶放在哪个柜子里都要想半天。
“我帮你剥蒜吧。”我拿起一头蒜,指甲掐进蒜皮里,却怎么也剥不开。
手心里全是汗,滑溜溜的,把蒜瓣捏得更紧了。
“不用,”妻子把切好的排骨倒进盆里焯水,“蒜我刚才已经剥好了。”她指了指旁边的小碗,几瓣白白胖胖的蒜躺在里面,已经被切成了均匀的薄片。
原来她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连我可能会假惺惺想帮忙的步骤都提前做完了。
我站在厨房中央,像个误入别人剧本的演员,手足无措。
油烟机还在嗡嗡转着,把最后一点焦味吸走,却吸不走我心里那股越来越浓的愧疚。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在提醒我,那些被我浪费在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其实是可以用来站在她身边,哪怕只是看着锅里的水有没有烧开,哪怕只是说句“要不要我帮你递点什么”。
妻子把焯好水的排骨倒进炒锅,油星溅起来,她熟练地往后躲了躲。
糖色在锅里泛起泡泡,散出甜甜的焦香,盖过了刚才的糊味。
可我闻着那香味,却觉得鼻子发酸。
她明明可以像别人那样抱怨几句,可以把锅一摔说“你就知道看手机”,可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那锅糊掉的胡萝卜,平静地换了道菜,平静地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句“煮东西要有人看火”里。
这种平静,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受!
就像小时候打碎了邻居家的花瓶,本以为会挨顿骂,对方却笑着说“没事没事”,可那笑容里的体谅,反而让愧疚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拔不掉的刺。
“刚才……”我试探着开口,想说我不该一直看手机,想说其实我可以过来帮忙,可话到嘴边又变成,“红烧排骨要多放点糖吗?”
妻子翻炒的动作顿了顿,侧过头看我,眼里终于有了点波澜,像平静的湖面被风吹起一丝涟漪。
“你不是不爱吃太甜的吗?”她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惊讶。
我愣住了。
原来她连我随口说过的喜好都记得,而我却连她在厨房里需要个人搭把手都忘了。
手机里的世界再热闹,也抵不过她此刻眼里的光;游戏里的胜利再激动,也比不上她端出热菜时那句“快趁热吃”。
排骨在锅里咕嘟作响,酱汁裹住每一块肉,散出浓郁的香气。
妻子关了火,把排骨盛进盘子里,撒上葱花的瞬间,绿色的碎末落在红亮的肉上,好看得让人喉咙发紧。
她把盘子端到餐桌上,摆好筷子,抬头看我时,眼里的平静里多了点什么,像冰雪开始融化。
“吃饭吧。”她说。
我坐下时,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夹起一块排骨,肉香混着酱香在嘴里散开,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对面的妻子安静地吃着饭,偶尔夹一筷子青菜,没有再提那锅糊掉的胡萝卜,也没有再说任何关于看火的话。
可我明白那锅糊掉的胡萝卜,那些藏在平静语气里的话,会像根细刺,一直扎在我心里。
它提醒我,所谓的“政治正确”从来不是找借口,不是把责任推给“火太大”或者“饺子皮太薄”,而是当一个人在厨房为你洗手作羹汤时,另一个人不该心安理得地躲在手机屏幕后,把陪伴变成一种施舍。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碗筷,妻子没争。
看着水池里油腻的盘子,我想起她每天洗碗时的样子,想起那些被我忽略的、琐碎的、却闪着光的瞬间。
水流过手面时,温热的,像她每次递过来的那杯温水。
厨房的灯亮着,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那锅糊掉的胡萝卜会被倒掉,但它教会我的事,会像锅里慢慢熬出的汤,在心里越煮越浓,一辈子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