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把后院的青石板晒得发烫,聋老太太用干枯的手戳着碗里的窝窝头,突然将碗重重墩在桌上:"这玩意儿比以前的战备粮还难吃!吴香莲,我瞧着你成心是想要饿死我?"
正在拉风箱的吴香莲手一抖,火星溅在围裙上烧出个小洞:"老太太,您看我也没个工作,家里买粮的钱都是我出,这花一点儿少一点,也得算计着过日子。要不等月底您的五保补贴下来了,我再给做顿好的!"
"等月底?"老太太抄起筷子砸向她,"我现在就要吃肉!我有点明白了,你是不是想着算计我,不给我补身子等着我病了走不动了,死在屋里,你好摆脱我这累赘对不对?你要做恩将仇报的事情?"
吴香莲顿了顿寒心,她这一个月跟个长工一样的伺候着,他抬头努力赔笑:"多亏您收留,不然我早露宿街头了。我就想着伺候好您,等老易回来!"
老太太平静心情叹息说:"自打你住进来,我对你咋样,你还不明白?我瞧着你啊,心里总揣着事儿。老易那口子......"
吴香莲心里一紧,低头盯着手:"他......他总会回来的。"
吴香莲转头盯着跳动的炉火,喉咙动了动:"要不我一会去菜市场看看有没有碎肉骨头给您炖个汤......"
"骨头碎肉?"老太太突然拔高嗓门,"你拿喂狗的东西打发我?"她猛地咳嗽起来,手捂着胸口直不起腰,老太太立刻止住咳嗽,"我要吃傻柱做的红烧肉!带皮的五花肉,炖得稀烂,入口即化!"她突然压低声音,"你手里有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吴香莲慌忙起身扶她坐下,触到她瘦骨嶙峋的肩膀:"老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算了,"老太太摆摆老手,突然放软声音,"咱娘俩搭伴儿过了这些日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她拍了拍吴香莲手背,"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攥着那点棺材本儿......"
"老太太!"吴香莲惊得抬头后腰抵在冰凉的水缸上。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把老太太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尊逼债的门神。"那钱......是给老易出狱后租房子用的......"
"租房子?你也别整天老易老易的!他都去西北劳改了,"老太太突然冷笑,"这年月有几个去了西北还能回来的?他要是能从西北回来,我把这碗锅子嚼了!"她往椅背上一靠,盯着房梁上的蜘蛛网,"我啊,也就剩这张嘴的念想了。你给我炖锅带皮的红烧肉,咱娘俩痛痛快快吃一顿,比啥都强。"
吴香莲攥紧围裙角,指节泛白。她想起自己藏着的一千块钱,那是老易在轧钢厂攒了近十年的辛苦钱,原本打算以后养老用的。"老太太,等老易回来,他肯定好好孝敬您......"
"够了!"老太太见吴香莲油盐不进,猛地起身,拐棍重重戳在地上,"我收留你,不是让你跟我装傻的!"她逼近半步,"我今儿把话撂这儿——你要是再抠抠搜搜,明儿就给我卷铺盖走人!这院子,不养白吃饱!"
吴香莲看着老太太铁青的脸,想起这些日子的母慈子孝,可现在,那点情分早被每天的窝窝头磨没了。"老太太,我......我去买肉。"
"这就对了!"老太太立刻换了副嘴脸,拍着吴香莲手背笑出满脸褶子,"咱娘俩谁跟谁啊?你伺候我舒坦了,等我走了这房子就是......"她故意停顿,用拐棍敲了敲炕沿。
深夜,吴香莲摸出藏在枕头里的油纸包,借着月光数了三遍。大黑拾整整齐齐码在里面,每一张都带着老易的汗味。她咬咬牙,抽出五块钱,又仔细叠好放回原处。隔壁传来老太太的鼾声,像台漏了气的风箱,每一声都砸在她心上。
次日清晨,她攥着钱站在肉摊前,看着案板上的五花肉直犯晕。卖肉的张师傅瞅见她犹豫的模样,调侃道:"吴婶,今儿咋舍得买正经肉了?"
"老太太要吃。"她轻声说,不敢看那油晃晃的肉块。"要......要二斤带皮的。"她声音发颤。
等傻柱接过肉时,眉头拧成疙瘩:"吴婶,您这是何苦呢?那老太太......"其实她也被老太太烦过,前些日子经常让他做肉,但是又不给钱,他手头紧,直接跟老太太说,工资要还工友,老太太才作罢,几次后才安静下来。
"别说了,"吴香莲打断他,"赶紧做吧,柱子你还得上班,也别让老太太等急了。"她转身离开时,听见傻柱在身后叹气,那声音像片羽毛,轻轻落在她沉甸甸的心上。
大院街坊上班前,红烧肉的香味漫过后院。老太太捧着碗,油星滴在蓝布围裙上,突然拉住吴香莲的手:"香莲啊,等我走了,这房子就给你,以后不管老易回不回来,你都能有落脚的地方......"
吴香莲看着碗里的肉块,想起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的红烧肉。她笑了笑,笑得比黄连还苦:"老太太,我知道您对我好,您多吃点。这些日子委屈您了。"
老太太没听见她话里的苦涩,只顾着往嘴里送肉,仿佛要把一个月的委屈都咽下去。吴香莲摸了摸腕子上的旧手表,表盘上的指针走得很慢,慢得像老太太咀嚼的速度——每一口都在啃食她的希望。
吴香莲看着老太太舔净碗底最后一滴汤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忽然想起老易临去西北走前攥着她的手说:"香莲,钱藏在炕席第三块砖底下,你拿出来重新藏好,不到万不得已别用,我会积极改造争取减刑,等我回来!"可现在,第一个五块已经花出去了。
老太太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用袖口擦了擦嘴:"香莲啊,明儿再让傻柱做个肘子,我瞧着他上次炖的那锅就不错......"
话音未落,吴香莲只觉一阵眩晕。她勉强扶住桌子,目光落在老太太空空的碗底,如今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极了老太太算计的眼神。
"老太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片破抹布,"钱......钱没多少了。每月还要给老易寄一些钱,没了生活费打点,他在西北更活不下去。"
"啧,"老太太撇撇嘴,"你就别在我这儿演了,老易技术好干了近十年,你们又是精打细算的!"她突然压低声音,"我可算了笔账,你手里头少说有千把块......"
吴香莲只觉一阵耳鸣。原来老太太早就知道她的存款,她想起这些日子洗的衣服、擦的玻璃、烧的煤球,原来都是明码标价的——用她的血汗,换老太太的收留。
"我......我先去洗碗。"她转身时,她不敢再看老太太贪婪的眼神。
深夜,吴香莲摸出油纸包,借着月光又数了一遍又一遍。她轻轻抚摸着钱,仿佛能摸到老易粗糙的指纹。
"老易啊,"她对着黑暗呢喃,"咱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没了钱,等你回来咱俩的日子该咋过。"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一点点将四合院裹紧。吴香莲蜷缩在铺盖上,听着老太太翻身的响动,知道这只是开始。只要她还住在这屋檐下,只要老太太还喘着气,她的存款就像阳光下的雪,迟早要化得干干净净。
吴香莲望着窗外的天空,突然觉得自己像只被蜘蛛网缠住的虫子,越挣扎,越陷得深。而老太太,就是那张网的主人,正躲在暗处,等着她下一次的妥协。
她要逃,趁现在她还有反抗的余地,就算求助街道办王主任给个草屋房,也好过现在寄人篱下,被老太太算计她那最后的希望。只是她不敢远离这个大院,就怕老易回来了,找不到他。前院倒是有倒座房,就是太破了,不能住人,想着要留下,又要花一笔钱,心里就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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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临下班前,街道办的吊扇在头顶发出恼人的嗡鸣,吴香莲盯着王主任办公桌上布满茶垢的搪瓷缸。
"王主任,"吴香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腿上的补丁,"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王主任摘下眼睛,用袖口反复擦拭镜片,却始终没抬头看她:"香莲啊,你这事难办。您也知道你家老易的情况特殊现在还在西北,你又是老太太的干女儿......"
"我啥时候成了她干女儿?"吴香莲急得向前半步,木椅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不过是借住时客气的称呼了两声......"
"可街坊四邻都这么传啊!"王主任突然提高声音,"你要是搬出去,人家该说你忘恩负义,虐待孤寡老人!"他顿了顿,放软语气,从抽屉里拿出块硬糖塞进吴香莲手里,"再说了,你家老易的情况我给你安排租房,我会被街坊戳脊梁骨的。"
吴香莲攥着硬糖,糖纸在掌心发出细碎的声响。"啥房子都行破的也行......我可以出房租,慢慢修......"
"修房?您知道现在很多人连茅草搭的屋子都没的住,就算街道的破房,也不是你想租就能租的。现在都是先紧着厂里的工人先租。我也没那权利随便就把房子租给你。"王主任嗤笑一声,靠在椅背上晃着腿,"你也没个工作,修房花销可不小。"他突然压低声音,瞥了眼门口,"香莲,你就听我一句劝,好好伺候老太太,等老易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他要是回不来呢?"吴香莲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红了眼。王主任猛地抬头,两人目光相撞,又迅速错开。
吴香莲突然跪下,膝盖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王主任,求你给我开个证明!哪怕是储物间,我也认了!"
"使不得使不得!"王主任慌忙起身扶她,钢笔掉在地上摔成两半,"你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这样吧......"他弯腰捡起笔,在纸上胡乱画了几笔,"你回去跟老太太商量,只要她点头同意,我这儿就帮你租了,不然老太太闹到街道办,我也难处理......"
吴香莲知道这是推诿之词。走出街道办时,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有些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