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左眼见飘心中喜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五章痴情戏子怨母飘(一)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雨丝如银线,斜斜地织着,将整座废弃别墅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朱漆斑驳的大门虚掩着,风穿过门轴时发出 “吱呀” 的哀鸣,像是谁在暗处压抑的啜泣。门槛上的铜环早已锈成青绿色,上面挂着半片残破的蛛网,蛛网上的雨珠在昏暗天光下闪烁,宛如谁遗落的泪滴。

林婉卿的身影穿过门板时,带起一阵极淡的寒意。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纹路,下摆撕裂处缠着几根灰败的棉线,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她的发髻松垮地垂在颈后,几缕湿冷的发丝黏在青白的脸颊上,唯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几分昔日的神采,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楼梯口,仿佛那里藏着她寻觅已久的珍宝。

“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絮,又轻又软,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寒意,在空旷的大厅里打着旋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旗袍上一枚脱落的盘扣,那是她当年最爱的一枚翡翠扣,如今早已失去了光泽,只剩下黯淡的绿。

楼梯扶手积着厚厚的灰尘,有人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模糊的小脚印,像是孩童光着脚丫踩过。林婉卿的目光立刻被那脚印攫住,身体猛地向前倾去,飘在半空中的裙摆几乎要扫过地面的尘埃。“囡囡?”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你回来了吗?娘的乖囡囡……”

她循着脚印飘上二楼,木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每一级台阶都留着被虫蛀过的孔洞,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走廊尽头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林婉卿的心跳骤然加速 —— 尽管她早已没有了实体的心脏,可那份期待与恐惧交织的悸动,却比生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娘给你带了麦芽糖,你最爱的那种……” 她边说边推开房门,腐朽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角结着大片的霉斑,像一幅诡异的水墨画。梳妆台上的黄铜镜蒙着厚厚的灰尘,镜面上用指甲划出几道歪歪扭扭的痕迹,细看之下,竟像是 “救命” 二字。

“囡囡?” 林婉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失落。脚印在这里断了,只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模糊的鞋印,像是被什么东西擦过。她飘到梳妆台边,伸出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镜面,灰尘被她带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

镜子里映出她模糊的身影,月白色的旗袍,松垮的发髻,还有那双空洞的眼睛。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得像玻璃摩擦,“你看你现在这副样子…… 跟个疯婆子似的……”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转向床铺的方向。床幔早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她记得这张床,当年她就是在这里生下囡囡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接生婆抱着皱巴巴的小婴儿,笑着说:“是个千金,眉眼像极了您呢。”

“是啊…… 像我……” 林婉卿喃喃自语,伸出手想要抚摸床榻,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她猛地缩回手,眼神变得痛苦起来,“我的囡囡…… 娘对不起你……”

一阵风吹过,窗户被吹得哐当作响,雨点顺着窗缝溅进来,打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林婉卿的目光被那水渍吸引,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飘出房间。

走廊尽头的储藏室门紧闭着,门把手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林婉卿飘到门前,盯着那把锁看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放开我!你们放开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整座别墅仿佛都在她的尖叫中颤抖。墙壁上的石灰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是凝固的血迹。“你这个死老太婆!我要你偿命!” 她猛地撞向储藏室的门,铁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锁芯处传来轻微的断裂声。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林婉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知道里面有什么。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那个穿着黑绸衫的老太婆就是在这里,用那双枯瘦的手,抢走了她怀里的囡囡和襁褓中的儿子。

“我的儿子…… 我的阿元……” 她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空洞的眼眶里滑落,却在触及脸颊的瞬间化作青烟。她记得阿元那天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老太婆却一把抢过他,扔进了储藏室的角落,说要 “让这孽种自生自灭”。

她飘进储藏室,里面堆满了废弃的家具,蛛网密布。墙角有一个小小的草堆,上面还残留着几片婴儿的衣物碎片,布料早已腐烂发黑。林婉卿飘到草堆前,蹲下身 —— 尽管她不需要蹲下 —— 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些碎片,像是在抚摸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丢啊丢啊丢手绢……” 她又开始哼唱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阿元最喜欢娘唱这首歌了…… 每次唱到这里,你就会咯咯地笑……”

忽然,她的目光被草堆下的一个东西吸引。那是一枚小小的银锁片,上面刻着一个 “元” 字,边缘已经氧化发黑,但依然能看出精致的花纹。林婉卿的身体猛地一震,透明的手指颤抖着捡起银锁片,紧紧攥在手心。

“阿元…… 我的阿元……” 她的声音凄厉起来,“你在哪里?娘找了你三十年啊……”

银锁片在她的掌心慢慢变得温热,仿佛有生命一般。林婉卿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飘出储藏室,沿着楼梯飘下楼。大厅中央的地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泥脚印,径直通向别墅的后门。

“囡囡!阿元!”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飘出后门,冲进雨幕中。别墅后面是一片荒草丛生的院子,几棵老槐树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像是无数只求救的手。

雨更大了,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林婉卿循着泥脚印飘到院子角落的一口枯井边,脚印在这里消失了。井口覆盖着一块腐朽的木板,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 “封” 字。

她的呼吸 —— 如果她还有呼吸的话 —— 骤然停滞了。她记得这口井,当年老太婆就是在这里……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木板,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你这个毒妇……” 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我要你血债血偿!”

她猛地冲向木板,透明的身体穿过木板,坠入黑暗的井中。井壁上布满了青苔,湿漉漉的,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井底积着浅浅的雨水,水面倒映着她扭曲的面容。

“囡囡…… 阿元……” 她在井底游荡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娘来陪你们了……”

雨还在下着,废弃的别墅在雨中静默着,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被遗忘的悲剧。而井里的歌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起,带着无尽的悲伤和执念,在雨幕中久久不散。

井底的积水泛着青黑色的泡沫,林婉卿的身影在水面上晃荡,旗袍的下摆浸在水里,却捞不起半分涟漪。她盯着水面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忽而清晰忽而朦胧,恍惚间竟重叠上三十年前的模样 —— 那时她刚在戏园唱红了《洛神赋》,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鬓边斜插着珠花,台下满堂喝彩声里,总混着阿元咯咯的笑声。

“娘,你今天的水袖飞得比蝴蝶还好看!” 阿元趴在后台的栏杆上,小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糯米粉沾得鼻尖都是白的。她刚卸了妆,就被儿子扑进怀里,那温热的小身子贴着她的小腹,是她这辈子最踏实的时刻。

水面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倒影碎成无数片。林婉卿猛地回神,看见井底的淤泥里浮出半截桃木簪子,簪头雕着的并蒂莲早已被水泡得发胀,倒像是两朵腐烂的尸花。这是张老太的东西 —— 那个总穿着黑绸衫的老太婆,总爱用这簪子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

“是你!” 林婉卿的声音陡然尖利,指甲在井壁上划出五道白痕,“你把他们藏哪儿了?!”

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的记忆突然冲破闸门。她抱着发高烧的阿元跪在张老太面前,戏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水袖拖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求您发发慈悲,让郎中看看阿元吧!” 她的额头磕在地上,渗出血珠混着泪水往下淌,“我下个月的戏份钱都给您,求您了……”

张老太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捻着这枚桃木簪,眼皮都没抬一下:“一个戏子的孽种,也配用咱家的钱?” 她身后的丫鬟突然捂住嘴偷笑,“听说这孩子连爹是谁都不知道呢……”

“闭嘴!” 林婉卿猛地抬头,鬓边的珠花掉在地上,碎成两半。那天夜里,阿元的烧越来越重,她听见张老太在廊下对管家说:“扔去柴房,死活看天意。”

井水突然沸腾起来,冒出刺鼻的腥气。林婉卿看见水面上浮现出柴房的景象:阿元蜷缩在草堆里,小脸烧得通红,嘴里喃喃喊着 “娘”。而张老太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火苗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张苍老的鬼面具。

“你这个毒妇!” 林婉卿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井壁上的青苔簌簌往下掉,“我要撕烂你的脸!”

她猛地冲出井口,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惨白的光洒在别墅的琉璃瓦上。西厢房的窗纸突然破了个洞,透出昏黄的光,里面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林婉卿的心脏 —— 那团早已冰冷的执念 —— 突然狂跳起来,她飘过去时,裙摆在月光里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

窗纸上的破洞刚好能容她看见里面的景象:八仙桌上摆着半盘麦芽糖,两个小小的身影正围着桌子追逐,银铃般的笑声撞在墙壁上,弹回来变成细碎的回响。穿红袄的囡囡扎着双丫髻,手里举着块麦芽糖跑过,发梢的红头绳在灯光里跳动;后面追着的男孩穿着月白小褂,正是阿元,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小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响。

“囡囡!阿元!” 林婉卿的声音哽咽了,她想伸手去摸,指尖却穿过了窗棂。这是她无数次梦见的场景 —— 那年上元节,她带孩子们去看灯,用攒了三个月的钱买了麦芽糖,兄妹俩就在戏班的后台追着跑,笑声比台上演的《长生殿》还要动听。

“娘也来玩!” 囡囡突然转过身,小脸上沾着糖渣,眼睛亮得像星星。阿元也停下脚步,张开双臂朝她跑来:“娘抱!”

林婉卿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温热的,带着咸涩的滋味。她忘了自己早已是孤魂,忘了这世间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只顾着朝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伸出手去。就在她的指尖快要触到阿元头顶的发旋时,灯光突然灭了。

黑暗里传来木板断裂的声响,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林婉卿猛地睁开眼,西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月光从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八仙桌翻倒在地,麦芽糖撒了一地,沾着几根灰败的头发。

“你们去哪了?” 她的声音在空屋里撞来撞去,变得越来越尖,“别躲了,娘给你们买了新的红头绳……”

墙角的木箱突然 “啪” 地弹开,里面滚出几件小小的衣服。林婉卿飘过去,看见最上面那件是阿元的月白小褂,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梅花 —— 那是她用攒了半个月的胭脂钱,请绣娘绣的。小褂的袖口沾着暗红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这是……” 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污渍,记忆突然被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那天她从戏园回来,柴房的门虚掩着,阿元躺在草堆里一动不动,小褂的袖口浸在血泊里。管家说他 “半夜乱动乱跑,磕在门槛上了”,可她明明看见门槛上没有半点血迹。

“丢啊丢啊丢手绢……” 她突然机械地哼唱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她记得有次带孩子们去城隍庙看戏,庙会上有个卖糖画的老头教他们唱这首歌,阿元学得最快,总缠着她一起唱。

木箱底层露出个油纸包,林婉卿拆开时,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两只小小的虎头鞋,鞋面上的老虎眼睛已经褪色,鞋底绣着 “长命百岁” 的字样。这是囡囡周岁时她亲手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可囡囡总爱穿着不肯脱,说 “娘做的鞋最暖和”。

“囡囡的脚长大了,该换大些的鞋了……” 她喃喃自语,把虎头鞋贴在脸上,冰凉的布料蹭着脸颊,像是女儿柔软的小手。突然,她发现鞋底粘着半片干枯的指甲,小小的,带着淡淡的粉色。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她在井台边洗衣服,听见囡囡在院外哭喊。她跑出去时,看见张老太正用拐杖抽打囡囡的手心,因为囡囡 “偷了厨房的桂花糕”。“小小年纪就手脚不干净,跟你娘一个德行!” 张老太的拐杖落在囡囡脚上,虎头鞋被打得飞了出去,露出的小脚趾渗着血珠。

“我的囡囡……” 林婉卿抱着虎头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整座别墅突然摇晃起来,墙壁上的石灰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你这个死老太婆!我要你偿命!” 她猛地将虎头鞋掷向墙角,声音凄厉得像破锣,“我知道你在哪!你就藏在阁楼里是不是?!”

阁楼的楼梯比别处更陡,每级台阶都刻着防滑的纹路,此刻却像是无数张嘴在无声地尖叫。林婉卿飘上去时,看见阁楼中央挂着件黑绸衫,正是张老太常穿的那件,领口绣着暗金色的寿字纹。

“出来!” 她伸手去抓那件绸衫,指尖却穿过了布料。绸衫突然自己动了起来,袖口扬起,像是在打她的耳光。林婉卿尖叫着后退,撞翻了旁边的梳妆镜。

镜子碎成无数片,每片碎片里都映出不同的景象:一片里是张老太把阿元扔进储藏室,一片里是她用簪子划破囡囡的脸,还有一片里,是她自己 —— 穿着戏服,在台上唱着《霸王别姬》,水袖翻飞,台下满堂喝彩,可她的眼神却飘向后台,那里有她的一双儿女在等着她。

“我原本有个家的……” 林婉卿蹲在碎镜片中间,声音低得像耳语。她十五岁进戏班,二十岁遇见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他说会娶她,会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可他走后再也没回来,只留下她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被张老太 —— 那个男人的亲娘 —— 视作耻辱,百般折磨。

“丢啊丢啊丢手绢……” 她又开始哼唱,这次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