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淳沉默了一下,没立刻回答。
他伸手,从桌下一只不起眼的柳条箱里,取出一只褪色的粗布小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几片深褐色、薄如纸的东西。
看着像树皮碎块,还有几块乌黑发亮的、小小的块茎,以及一小撮干枯发黄的根须,都皱巴巴的。
蒋瓛眼神一凝:“新料?”
“不是。”马淳摇头。“这是我这些日子跑遍江宁、镇江几家老字号药行,从库底翻出来的存货,有些放了十几年,跟废料堆在一起。”
“它们?”蒋瓛皱眉看那不起眼的东西。
“它们有个共同点。”马淳拿起一块黑色块茎,嗅了嗅。“都来自海外番邦,都在记录上叫过黄樟根,或者类似的土名。这些老药行几十年的老掌柜也记不清了。”
他放下块茎。
拿起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推到蒋瓛面前。
纸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录笔迹。
一种工整清晰,一种潦草随意。
“左边是洪武九年太医院库档,贡品黄樟根油记录,三十斤,标明产地天竺贡道。”
“右边是我托李景隆找到的宁波市舶司卷宗,同一时期从南洋来的海船上,清出的药材清单,里面记了一样叫‘桐香根’的货,十五斤。”
“被当做药材废料扣下罚没了。经办小吏随手记了一笔。”
“桐香根。”蒋瓛重复。
“对。”马淳指指纸,“我比对过气味,又找熟悉南洋山货的老行商闻过。桐香根、黄樟根,当地人都那么叫,就是同一种东西,源头在海外。”
马淳指着桌上的粉末,“汪英龙说那‘温玉散’药引子里的甜腥味,主要就来自这个黄樟根油。”
“他收的货是散装油膏,得提炼,要配出能融入滋补品里无色无味的引子,至少得经过三道极复杂的炮制。工序多,容错极低,火候差一分,气味就藏不住,药效也就跟着没了,行家里手才能稳得住。”
蒋瓛明白了:“他汪英龙就是倒买倒卖的。没这个本事。”
“嗯。”马淳拿起那片最特别的深褐色“树皮”。
样子有点像厚实的鳞片。
在灯下有种暗哑的光。
“最要紧是这个。”马淳把树皮凑近灯。让蒋瓛看仔细。
“那丝奇怪木香的真正来源,汪英龙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认识。他收东西只看钱。不看门道。”
“这东西我从一个跑南洋三十年草药贩子压箱底的存货里翻出来半两,花大价钱买来的。”
“那老头说这是南洋雨林深处一种罕见的树瘤。”
“名字他说不出,只在几个岛上少数部族巫医手里见过。”
“晒干后坚硬如石,能存很久,磨碎了泡水当迷神药或者毒蛊引子用,很邪门,也很少见,因为那树只长在几座海岛的云雾山脊顶,极其难找。”
蒋瓛盯着那片树瘤皮:“稀少。所以价格高?不容易被记录?”
马淳摇头:“恰恰相反,正因为稀少,而且只在很小的范围生长,外人很难接触到,一旦出现,痕迹就很难完全抹掉。”
“尤其是它们流进来的地方,一定有专门的门路。”
“这树瘤皮,这提炼黄樟根油的桐香根,还有可能从毒蜥肝脏里弄到的东西。”马淳点点那几片东西。“全是生在海岛上的药材,但炮制温玉散药引子的地方不可能是南洋。”
蒋瓛有些奇怪:“怎么说?”
马淳拿起一片没处理的桐香根。
又指了指桌上白瓷碟里一种浸泡过的干枯褐色小果实。
“我试了它们,照那老药贩给的土方做实验,新鲜的桐香根油浑浊刺鼻,这树瘤皮碾粉后也有股子辛辣冲脑的怪味。”
“想把它们混在一起变成无色无味,需要反复炼制、沉淀、蒸露,每次处理都要用到大量的活水过滤、澄清。”
“还要在特定的潮气环境里阴干陈化,这些工序在南洋那些湿热的海岛上做不到,或者做得出来质量也差,不够稳定。”
蒋瓛皱眉:“湿气重还不好?”
“湿气太大也不行。”马淳解释。“炼药引要控温控潮,太潮了药料发霉,太干了又不出油。”
“南洋的天气,不是连天暴雨就是燥热暴晒,起伏太大,炼出来的东西不稳定。”
“而汪家流出来的温玉散药引子,气味极淡,几乎难辨,说明炼制得很成功,很稳定。”
“这种稳定,必须在四季相对平稳、潮气常年均匀的环境里,才能保证。”
“所以……”蒋瓛身体微微前倾,“所以炮制点一定在内陆。”
“在我大明疆域之内,在一个靠近大江大河、水源充沛、潮气稳定,而且方便药材转运的地方。”马淳看着蒋瓛的眼睛,一字一句,“江南鱼米之乡,水网纵横,江河湖海汇集之地。”
蒋瓛眼神越来越亮,“在江南?”
果然来找马淳是对的。
锁定了炼制的地方,就更容易揪出幕后的真凶。
“对!”马淳站起来,指着桌上那些不起眼的原料,“这些原料源头在海上,汪家那几条走私船不过就是驮货的马骡。船靠岸之后,那些毒药引子的炼制点,才真正让温玉散成型。”
“像王家那样专门转运的‘栈’,或许也不止松江一处,它必定离不了水,要方便接货,更要方便出货。”
“顺着水源往内地走,但最大最稳定的炼制点,肯定在江南。”
“汪英龙不是说了吗?”马淳的声音带着理性的判断,“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帮伙,同船共济?”
蒋瓛盯着他,咧开嘴,“看起来汪家那边还有点油没挤干净,我再去熬熬。你这条线捏稳了,随时等我消息。”
“江南……”
他不再多说,霍然转身,推开房门,身影迅速融入夜色,眨眼便看不见。
……
诏狱深处。
汪英龙脸色蜡黄而枯槁,他蜷在冰冷石地上。
蒋瓛出现时,他猛地起身。
“蒋……蒋大人?”汪英龙急切地看着蒋瓛。
他现在只想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那毒引子,温玉散,”蒋瓛开口,很开门见山,“谁配出来的?如何练?”
汪英龙喉头剧烈滚动,急急辩白:“大人明察!小的真不知啊!那些药材……天竺的番木鳖、桐香根油……小的不过是买家给单子,照本宣科去找!南洋有的是稀奇货色!”
他身体前倾,“小的只认金子,哪管他买去点房子还是毒耗子!小的只懂运货,管通船!至于他拿去做什么文章……小的上哪知晓!”
蒋瓛只是听着,眼皮都没动一下。
“药是死的,”蒋瓛终于又问,“炮制是活的。那些东西配成散,融水透骨,还掩掉气味,功夫差不得半分。汪英龙,这等手段,绝非南洋土人弄得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