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清晨,马淳站在窗前,看着庭中腊梅最后一茬残蕊坠落。
徐妙云抱着刚睡醒的婴儿走过来,裹着杏色云锦斗篷,眉宇间是初为人母的温软。
“可想好了名字?”
“想好了,”马淳回身,指尖轻轻拂过婴儿柔软的脸颊,“叫‘马寻’。”
“‘寻’?”徐妙云温声复述。
“是‘寻’。寻找的寻。”马淳的目光掠过庭院,“寻一份根脉,归处,安稳立身之地。”
徐妙云将婴儿往他怀里递去。
“让他也认认这名字。”
襁褓温热柔软,带着淡淡的**。
小婴儿半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竟咧开无牙的小嘴,露出纯净的笑容。
马淳心头暖流涌动,郑重道:“爹娘寻到了你,愿你……也能寻到属于你自己的那片天地。”
徐妙云靠在他肩头,轻声道:“也愿那天地少些风雨。”
朝阳初升时,徐国公府门前已排开仪仗。
朱红府门大开,两排披青甲持金瓜的家将分立两侧,甲叶在晨光下闪着寒光。
魏国公徐达身着超品国公蟒袍,站得如同一杆标枪,气势沉凝。
长子徐辉祖、次子徐增寿皆着大红麒麟服侍立左右。
“信国公到——”
“西平侯到——”
唱名声由远及近,络绎不绝。
汤和须发皆白,脸上带着岁月刻下的深痕,龙行虎步而来,抱拳朗笑:“徐大哥,恭喜恭喜!”
徐达笑着还礼:“劳贤弟动步!”
紧接着是面色冷峻的西平侯沐英,他朝徐达父子一抱拳,嘴角难得地松动了一丝:“徐公,府上弄璋之喜,可喜可贺。”
“同喜,同喜!”徐达回礼。
勋贵重臣的车马如流水般涌入前庭。
永昌侯蓝玉一身箭袖劲装,腰系玉带,鹰视狼顾依旧,拱手间带着凛冽气息。
曹国公李文忠神色温煦,领着长子李景隆含笑而来。
颖国公傅友德身后跟着长子傅忠和幼子傅让。
韩国公李善长须发整齐,一身文士常服,含笑颔首。
信国公汤和、宋国公冯胜、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
几乎囊括了大明开国功勋的半壁江山,个个位极人臣,威势赫赫。
马蹄声、车轮滚动声、唱名声、寒暄声,交织成一片无形的洪流。
太子朱标的仪仗在府门外停下时,整个国公府霎时安静下来。
朱标身着杏黄四团龙袍,神色温润,牵着同样着杏黄小袍的皇长孙朱雄英下了车。
朱雄英已褪去不少稚气,好奇地看着眼前盛况。
徐达领着儿子们趋步上前,正要大礼参拜,朱标已先一步伸手扶住他的臂膀,笑容和煦真挚。
“今日是家宴,魏国公万勿多礼!雄英,还不快给国公爷道喜。”
朱雄英规规矩矩地拱手,声音清脆:“恭喜魏国公府添丁!”
“谢太子殿下!谢皇长孙!”徐达忙回礼。
朱雄英眨了眨眼,小声问道:“国公爷,小表叔好玩吗?”
稚气冲散了场面的肃穆。
正说话间,府门外再次响起洪亮的唱喏:“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府门内的所有声息像是被一刀截断。
朱元璋身着赭黄常服在前,身旁是凤冠霞帔却笑若春风的马皇后。
黑压压的人群如浪分波,瞬间匍匐于地。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声音汇聚,震得府门铜钉都嗡然共鸣。
朱元璋脚步不停,摆了摆手:“都起来!今儿是咱侄儿的好日子,不弄虚礼!”
他目光如电,扫过在场勋贵,大步流星朝正厅走去。
马皇后却落后一步,目光捕捉到抱着襁褓站在侧廊下的马淳夫妇,脸上笑意更深。
朱标、朱雄英、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楚王朱桢……一应皇子皇孙随后而入,各有龙姿。
“快!给姑母瞧瞧寻儿!”
正厅偏暖阁内熏炉暖香。
马皇后落座后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动作里带着长姐的熟稔亲昵。
徐妙云含笑将襁褓递去:“阿姐小心些,这小子刚吃饱,怕是要耍懒了。”
“耍懒姑母也认!”马皇后接过孩子,抱得稳稳当当,低头细看。
一个月过去,新生儿褪去了红皱,小脸白净圆润。
乌黑眼仁如同浸在水里的两丸墨玉,此刻正好奇地对着眼前陌生的、金碧辉煌的凤冠和慈爱的眉眼。
“寻儿……好名字!”马皇后抬头赞许地看了弟弟一眼,声音有些微哽,“根稳了,心就定了!咱们寻儿日后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朱元璋坐在不远处的紫檀太师椅上,姿态依旧笔挺威严。
“抱过来,让咱也好好瞅瞅!”他发话。
马皇后抱着孩子起身,走到朱元璋面前。
襁褓里的孩子被调了个位置,无遮无拦地迎上了那双审视过万里河山、曾使多少悍将名臣都冷汗涔涔的凌厉凤眼。
厅中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朱元璋目光沉沉地落在婴儿脸上,那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让空气几乎凝固。
就在徐达眉峰微凝之际——
“咯咯……”
一声清脆的婴儿笑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死寂。
粉团团的小婴儿,竟在朱元璋那能止小儿夜啼的目光注视下,笑得眉眼弯弯,小手还从襁褓里探出半只,胡乱地抓挠着空气,一副毫无心机的欢喜模样。
满堂愕然。
须臾之后,雷霆般的大笑骤然爆发!
“哈哈哈哈——好!好胆量!不愧是咱妹子家的血脉!”朱元璋大笑着伸出手,从马皇后怀里接过孩子。
他动作不甚熟练,却异常稳当。
那笑声震得雕梁嗡嗡作响,也驱散了众人心头无形的寒气。
婴儿在他并不舒服的臂弯里似乎愣了一下,小嘴扁了扁,竟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滑落。
“瞧瞧这小子,稀罕咱呢!跟咱有缘!”朱元璋笑得畅快,用他微粝的手指点了点婴儿的鼻尖,对马淳道,“这名取的好!马寻马寻,既是寻着根了,那这福气就稳稳当当了!”
“臣替小儿谢陛下吉言。”马淳躬身,声音清晰沉稳。
朱标此时也含笑上前,从腰间解下一枚通体莹白毫无杂质的龙纹羊脂玉佩,温润的光芒在暖阁内流转。
“初次见面,这是大表哥的一点心意。”他亲手将玉佩塞进襁褓内侧,紧挨着婴儿的身体,“愿表弟平安康健,顺遂无忧。”
“父皇皇兄都赐福了,咱们可不能落后啊!”晋王朱棡爽朗笑道,示意随从捧上贺礼。
一时间暖阁内珍品流转。
秦王朱樉送上镶珠嵌宝的赤金麒麟长命锁,光芒炫目。
晋王朱棡抬进整株红珊瑚树,色泽如血,姿态奇崛。
燕王朱棣送的是一张形制奇古的黑漆小弓并一壶特制的玉头小箭,古朴中透着内敛的锋芒。
周王朱橚送来的是整匣的孤本医书并一盒名贵药材。
楚王朱桢送的是一整套羊脂玉雕琢的九连环,巧夺天工。
朱雄英等年小的皇孙们,也纷纷上前,献上自己的“贺礼”。
或是心爱的七巧板,或是精巧的火炮小模型,带着孩童独有的热忱。
宴席将至,暖阁中人渐次移步正厅。
马皇后最后离开,亲手将一枚纯金打造的长命锁戴在襁褓里小寻儿的颈上。
金锁温润厚重,雕刻着“长乐无极”四字,内里似乎还另藏机巧。
她俯身,用只有婴儿能听懂的温软声音道:“寻儿啊,姑母愿你……此生总有来处可依,有归途可寻。”
婴儿无意识地抓住她垂落的一缕金线流苏,咿呀了一声。
午时三刻,正厅大开,满月宴开席。
九鼎八簋由宫侍抬入厅中,摆放在主位前。
这是帝王家设宴的最高规格,鼎中盛太牢(牛、羊、猪),簋内储嘉粮。
鼎身饕餮纹沉暗厚重,无声诉说着礼制的森严与皇恩的浩荡。
朱元璋高踞主座,怀抱已沉沉入睡的婴儿,神态是从未有过的松弛。
太子朱标、马皇后分坐左右,诸位皇子依序下首。
勋贵重臣分两列坐于主家席下。
丝竹之声渐起,觥筹交错间,气氛逐渐热络。
蓝玉端着酒杯,目光锐利地在汤和与徐达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李文忠侧首低声与下首的沐英道:“好名字。寻……徐国公此子,来得正是时候。”
沐英面无表情,端起酒杯沾唇。
席间珍馐络绎不绝。
朱雄英对面前的水晶肴肉和八宝山珍皆兴致缺缺,目光却总忍不住瞟向主位——确切地说,是瞟向皇爷爷怀里那个睡得香甜的小襁褓。
趁着宫侍布菜的间隙,朱雄英凑到朱元璋身边,小声道:“皇爷爷,我能看看小表叔吗?”
朱元璋心情甚好,将襁褓微微倾斜。
朱雄英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到的是一张白里透红、睡得无比满足的小胖脸。
他忽然解下腰带上系着的一个小巧的、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硬物。
那锦缎的一角滑落,露出一段温润的玉色边缘,赫然是一方私印的痕迹。
“这个……”朱雄英稚嫩的脸上带着认真,“表叔喜欢吗?”
朱元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马皇后已含笑开口:“雄英真大方。不过这印是你父王予你刻字所用,不可轻易予人。表叔现在太小,还用不到呢。”
朱雄英“哦”了一声,脸上有些许失落,但还是小心地把锦包收回袖中。
马皇后朝身后宫人微一颔首。
一个精致的紫檀小匣被捧到朱雄英面前。
匣中是一整套玲珑剔透的玛瑙雕的“七巧板”,雕工精湛,颜色可爱。
“拿去玩吧。”
朱雄英眼睛一亮:“谢皇祖母!”
小孩子的注意力立刻被新奇玩具吸引,又开心起来。
黄昏时分,喧闹了一日的徐国公府终于重归宁静。
夜风寒凉如水。
徐妙云抱着吃饱喝足、再次沉入梦乡的马寻,在摇篮边低低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
马淳站在母子边上。
“今日……好大的场面。”徐妙云轻声道。
“嗯。”
“那金锁是姐姐亲自画的图样,说是最吉祥的蝙蝠团寿纹饰。”她顿了顿,“皇上的心意,太子的玉佩,晋王的小弓,雄英那孩子……”
马淳转过身走近,目光落在妻子温婉的面容和怀中稚儿酣睡的小脸上,声音低沉却清晰。
“皇恩浩荡,勋戚鼎盛。”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胖乎乎的脸颊,婴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吧唧了一下嘴,“这些是风光,是烈火烹油。”
“但我所求不多。”他抬眼,目光与徐妙云交汇,“有你,有他,这方庭院,便是归处。”
徐妙云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
马淳的目光再次落回摇篮,“寻儿……为父毕生飘零,而今已寻得归路。”
徐妙云伸出手,温热的手指覆上他微凉的手背,“那就守住这份归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