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清晨,雪没停。
便在这时,几个穿着短褐、补丁摞补丁的汉子,架着一个身形高大、此刻却如同软泥般往下瘫软的人,脚步踉跄地撞开了医馆的门。
沉重的声响惊动了当值的学徒和小六。
“快!搭把手!”小六心头一沉,一个箭步冲上去,几个学徒也慌忙迎出。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那人抬到最里面那张预备急症的矮榻上。
炉火的光映着那人脸。
面如金纸,嘴唇是泛着死气的青紫。
眼睛半阖着,眼窝深陷得吓人,只有一丝微弱浑浊的光从缝隙里透出,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露在旧袄外的手腕,皮包骨头,皮肤松松垮垮地垂着,看不到半点活力。
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枯槁衰败之气。
“咋回事?怎么弄成这样?”小六声音发紧,手已经探向病人的寸关尺。
一个年纪稍长的工友,脸上冻得通红,带着惊惶和悲戚,喘着粗气道:“大、大夫……快……快给老李看看!早上刚扛完两趟大包,一下、一下就栽倒了……拉、拉都拉不起来……”
旁边另一个年轻些的工友红着眼圈补充:“李哥……李哥这些日子就没歇过一天!码头上的活,就数他接的最多!”
脚步声急促,马淳掀帘而入。
他只扫了矮榻一眼,脚步便是一顿。
那浓墨重彩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师父!”小六收回搭脉的手,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灰败,声音都变了调,“脉……几乎摸不到了……散乱无根……飘忽……”
马淳沉默地走近。
他没有立即诊脉,目光在那张枯槁如槁木的脸上停留片刻。
扫过那松垮无肉的四肢躯干,最后落在病人裸露脚踝上细密的、因长期浸泡污水而溃烂又结痂的痕迹上。
然后,才缓缓伸出手指。
矮榻边瞬间陷入死寂。
工友们大气不敢出,学徒们屏住呼吸,连炉火都似乎减弱了声音。
三指落下。
指尖下的皮肤冰凉粘腻。
指腹下的寸关尺,果然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火苗,微弱、飘散、毫无根基地游弋着。
那不是“病”的脉象。
那是生命本源,被彻底透支干净后,发出的的哀鸣。
沉伏脉,沉到了极致,是沉微欲绝。
浮取几无,重按至骨,才勉强触及一丝若有似无、凌乱得如同败絮般的搏动。
脉势散乱无根,是元气败散、脏腑精气彻底枯竭。
脉体微细至极,仿佛一根随时会化入虚空的细丝。
没有寒热交争,没有实邪阻滞。
只有一种难以挽回的、走到生命尽头的枯寂。
半晌。
马淳缓缓收回手指。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肃穆。
他看向小六和围在旁边的学徒,“看到了么?这,并非急症骤发。是经年累月,水滴石穿。”
“观其形,骨如枯柴,肉尽消脱。面色如金箔贴附,黯淡无光,此乃脾土大败,气血生化之源断绝之象。”
“察其神,目无光彩,如油枯之灯焰飘忽不定,乃心肾精气告罄,元神溃散之兆。”
“触其脉,沉微散乱,无根无神,此为五脏之真气耗竭殆尽之象,如千仞危楼,根基崩塌。”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上,一字一句,沉甸甸地砸在众人心头:“此人身躯,早已被掏空了。”
“筋骨如同年久失修、布满蛀洞的房梁,徒具其形,内里朽败不堪。”
“气血如同干涸见底的枯井,非是泉眼阻塞,而是源水耗尽。”
“脏腑如同老牛破车,长年累月,在泥泞中拖着重犁前行,没有片刻喘息,如今轮辐散架,轭具崩裂,再无前行之力。”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苍凉:“他的命元,如同烧到灯捻尽头的油灯,最后一星火花,正在熄灭。”
“非药石可及,非针砭能救。”
“精气神三者,俱已油尽灯枯。已是——生机断绝。”
“生机……断绝……”小六喃喃重复,手脚冰凉。
学医至今,他从师父口中听出过凝重、棘手、危急,但从未听过如此斩钉截铁、毫无回旋的“生机断绝”。
一股沉重的叹息在学徒们心中弥漫开。
看着那个为了几文钱活命钱拼尽一切的汉子,心底涌上的全是无力与悲悯。
“生机断绝?!”年长的工友猛地叫出声。
他扑到马淳面前,指着榻上的老李,浑身哆嗦:“大夫!您再想想办法!他不能死啊!他真不能死啊!”
“他家里瘫着老娘!下头还有五个小的!最大的才刚十岁,最小的丫头才三岁啊!”
“全靠他一个人在码头扛大包养活这一大家子!”
“昨儿晚上他咳了一宿,今早还非咬着牙去上工!说……说再不去,连老娘的药钱都要断了!”
年轻工友也哽咽着接话,泪水混着脸上的雪水滑落:“李哥……李哥太苦了!我们一块儿做活,哪个不累?可没一个像他这样不要命的!”
“一天干七八个时辰都是常事!码头散了,还去帮人挑夜货!”
“为了省口粮,他一顿就啃一个硬馒头!连咸菜都舍不得多夹一根!”
“省下的钱,全给家里买药买粮了……他自己……他自己……”
他说不下去,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
“他那娃子……前阵子一直发烧咳嗦……”年长工友抹了把脸,老泪纵横,“抓药的钱像流水一样……他哪敢歇?一刻都不敢停啊!那是要娃命的钱!他停手,一家老小咋办?”
“他这身子……就是生生熬干榨净的……”
另一个工友喟然长叹,声音哽咽,“不是病……是……是这一家人的担子,把他活活压垮了……”
字字句句,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寂静的医馆里。
压垮。
不是天灾,不是横祸。
是沉重如山、永无休止的生活,是嗷嗷待哺的一家老小,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困窘。
一日复一日,将他筋骨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将他血脉里的最后一滴生机,都彻底熬干、榨净。
小六和学徒们听着,心口像压了块巨石,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他们看着那张濒死的脸,眼神中的同情已被一种更深沉的敬畏和悲怮取代。
这具倒下的身躯,曾背负着多么沉重的东西。
马淳的目光沉静如水,从工友们悲戚愤懑的脸,移向矮榻上那一息尚存却再也无法回天的躯体。
他那双能起死回生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
医学的精妙,在于洞悉生机与死寂的界限。
回天有术,那是对尚存一丝元气的病体而言。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为一捧散沙重塑筋骨,无法为枯井再续泉源。
这样病,在前世已经很少见了。
——多器官衰竭。
肝、肾、心……所有的代偿能力都已用到极限。
在超长期、超极限的压榨下,终于一起崩溃,连锁反应,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