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马皇后的手紧紧按在心口,身体微微摇晃。
那双慈和的眼眸,此刻被滔天的痛楚灼烧着。
她的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死死咬住下唇,渗出一丝殷红。
雄英!
那孩子当时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痛苦模样,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高烧不退的惊惧,此刻无比清晰地撞回脑海。
每一次敷药换下的脓水纱布,每一次半夜惊醒的恐惧尖叫都曾是她心尖滴血的烙印。
而现在,有人告诉她,这并非天灾!
是处心积虑的谋杀!
这刀子,是直接剜在了她的心尖上!
要不是自己弟弟有通天的本事,现在自己的孙子早就已经成为了一抔黄土。
雄英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皇孙那么简单。
他还关系着大明储位稳定。
朱元璋没有像往常暴怒时那样拍案而起。
他端坐在龙椅上。
朱标就站在御案不远处。
挺拔的身姿像一杆立于风雪中的标枪,纹丝不动。
他不敢看母亲悲痛欲绝的脸,更不敢细思父亲眼中的怒火。
他所有的感知都被汹涌而来的滔天恨意和冰冷彻骨的现实冲击着。
常氏!
那个温婉相伴,为他生下嫡长子的妻子!
雄英!
他寄予厚望,倾注了所有慈爱的嫡长子!
他们的生命,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未能守护住的生命。
那曾经的蚀骨之痛,无尽的愧疚,日夜啃噬着他,让他无数个深夜在空荡荡的东宫醒来,只能对着冷月独自舔舐伤口。
他曾以为那是一场残酷的命运玩笑。
却原来是早已被人精心编织好的死亡罗网!
吕氏!
这个名字,这个在他身边温言细语,为他抚育子嗣的女人。
那看似柔顺的表象下,竟藏着如此阴毒的心肠!
这不仅仅是背叛!
是对他朱标身为太子权威的践踏!
是对他作为一个男人尊严的彻底蹂躏!
是对他血脉至亲最卑劣,最残暴的谋杀!
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羞辱感,在他血脉中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时辰。
马皇后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也消失了,只剩急促而沉重的喘息。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身上。
朱元璋缓缓地,抬起了眼皮:“标儿。”
朱标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喷薄而出的杀意,强迫自己抬起眼,迎向父亲审视般的目光。
“胡惟庸的案子。”朱元璋一字一顿,“还记得吗?”
朱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挺得更直。
胡惟庸案!
那场震动朝野,血流漂杵的大案!
“当时,举朝哗然,淮西故旧为之求情者如过江之鲫,刑部大牢哀嚎不绝,法场之上,头颅滚滚”朱元璋缓缓说道。
“那个时候,你亲自主持勾绝名单,亲手批下了几份斩立决的旨意。甚至户部那个主事李衡,是你的半个启蒙恩师,论起来对你有授业之恩你也没留情面。”
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现在,告诉咱!你还有没有那份魄力?!”
“还有没有那份为了拔除毒瘤,不惜让血染朝堂!哪怕亲手斩断故旧情谊!也要扫清魑魅魍魉的魄力!”
质问如同重锤,砸在朱标心上。
不是为了考教!
是在确认他朱标面对此等深仇大恨,滔天罪恶时,能否摒弃那世人所谓“仁弱”的假象!
能否以储君之尊,行铁血雷霆之手段!
大殿落针可闻。
马皇后的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她紧张地看着儿子。
蒋瓛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所有人的命运,仿佛都悬于太子接下来说出的几个字。
朱标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下头。
不是畏惧。
脑海里飞快掠过胡惟庸案的纷乱场景。
那名单上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或曾是他的座上宾,或曾是他少年时的伴读,或曾是他敬重的师长求情?
恸哭?
他朱标的心,难道真是铁石不成?
当然不是!
但彼时彼刻,他看到的不是这些人情羁绊,他看到的是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这张网以淮西勋贵为骨干,以姻亲故旧为纽结,将触手伸向六部各司,甚至地方州府。
贪婪地吮吸着国朝的命脉!
若不将其连根斩断,大明这根基未稳的擎天巨柱,迟早会被这些蠹虫蛀空!
迟早会被这张私利结成的巨网拖垮!
那些看似情深的求情背后,藏着的是对皇权的蔑视!对法度的践踏!对帝国根基的蛀蚀!
那时下笔勾决,每一次落笔,掌心亦是冷汗涔涔。
不是没有恐惧,不是没有犹豫,不是没有痛!但必须如此!
他朱标肩上的,不只是人情,是整个大明!
是千万黎民,是万世基业!
朱标缓缓抬起头,迎着朱元璋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
“父皇,胡惟庸之案,儿臣从未忘却分毫。”
“当日儿臣执笔勾决,斩的不是旧情恩义。”
“儿臣斩的,是盘踞朝堂,威胁国本的毒瘤!”
“是妄图以一己私欲,凌驾于国法之上,割裂我大明疆土的邪祟!”
“他们内外勾结,蒙蔽圣听,贪渎枉法,已成朝堂之癌!不铲除,则国必危!”
“正如今日——”
朱标的声音拔高,“东宫吕氏,勾结奸佞豪商,以阴损毒计祸乱宫闱,残害皇嗣!”
“害我发妻常氏!差点杀我嫡子雄英!此仇不共戴天!”
“其行径,已非后宫争宠嫉妒之小节!实乃撼动国本,动摇社稷之重罪!”
“其所牵连者,无论是那早已化为焦土的二十八条性命背后的指使者!
“还是提供毒药,打通关节,埋线布局的江南巨蠹!
“抑或是当年为其遮掩,助其潜逃的帮凶!”朱标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有一个算一个!”
“上至勋贵!下至胥吏!”
“凡涉案之人”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杀!”
“无论亲疏!无论贵贱!”
“儿臣只有一个要求——”
“彻查!彻办!绝不姑息!”
“要连根拔起!要斩草除根!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让天下人看看,谋害皇嗣,祸乱朝纲者,是何下场!”
“要用他们的血,祭奠常氏!祭奠这桩血案中所有枉死的冤魂!”
“儿臣”朱标向前半步,如同利剑出鞘,眼神再无半分温文尔雅,只剩下属于帝国未来继承人的铁血与冷酷:“有!这份魄力!”
“这份为了大明万世基业,廓清寰宇,涤荡乾坤的魄力,儿臣从未丢失!儿臣,时刻准备着!”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
乾清宫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静。
那番话里,没有文人谋篇布局的华彩词藻,没有朝堂上你退我进的政治算计。
只有**裸的,毫不掩饰的铁与血!
杀!
连根拔起!
斩草除根!
死无葬身之地!
马皇后看着儿子决绝而冰冷的脸,闪过一丝释然。
朱元璋眼底的寒冰终于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欣慰,更是看见雏鹰终于敢于搏击长空,亮出利爪的确认。
他需要一个能守住江山的继承人。
而此刻朱标准确无误地告诉他——他是!
他不只有仁厚的一面!
他更有掀翻棋盘,将敌人彻底碾碎的帝王魄力!
“好!”朱元璋重重地吐出一个字。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
“蒋瓛!”
“臣在!”蒋瓛几乎瞬间回应,拿着这份东西!”
“立刻带人!”
“按太子所示!”
“给咱一个不漏!彻!查!到!底!”
“东宫吕氏!其父其兄!其家族爪牙!天泽兴隆栈所有幕后之人!与当年伪作身契,运送病婢,焚尸灭口相关的所有人员!一个都不能少!”
“传咱口谕给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此案列为天字第一号!证据确凿者,不必再押,即刻”朱元璋眼神冰冷,“正法!”
“臣!领旨!”蒋瓛霍然起身。
他深深一拜,转身出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帝,后,太子三人。
朱元璋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御案后,并未立刻坐下。
他背对着朱标和马皇后,看着墙上悬挂的大明疆域图。
“标儿。”
“父皇。”朱标沉声应道。
“你今日所言”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很好。”
“但你要记住。”他缓缓转过身,“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看似雷霆万钧,实则亦是国之重器,不可轻动,更忌反噬。”
“你今日杀心如炽,此乃天性,亦是为父,为夫,为君者当有之义愤!
“但杀伐之外,更要思量。”
朱元璋的眼神锐利依旧,却多了一份帝王权术的老辣。
“杀,不是目的!是手段!”
“目的是肃清内患!是巩固江山!是杀一儆百,让人不敢再生妄念!”
“今日之后,东宫需要重立。淮西故旧里,还有多少因吕氏这层关系,与那些江南巨蠹有千丝万缕联系的?”
“朝堂格局,必将因此震动。”
“如何利用这次雷霆清洗的余威,稳固朝局,重树威信”
“如何安葬那些冤魂,平息他们亲属的悲愤,昭雪旧案,宽慰民心”
“如何安抚那些因震动而惶惶不安,但本身未必有染的朝臣”
“如何重建秩序”
“这些,才是真正的考验。”
“魄力,不只是举起屠刀那一刻。更是在血光之后,如何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建社稷!”
“这盘棋,下一步怎么落子?”他盯着朱标的眼睛,“你可想好了?”
朱标迎着父亲的目光,“儿臣明白。”
四个字,同样沉重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