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着下了两天,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和旧木头的气息。
窗台上的绿萝喝饱了水,精神抖擞,藤蔓几乎把剧本的封面包裹了一半,那片心形叶子依旧固执地压在“匠”字上。
陆子昂塞进扉页的纸条,像是被书页和绿萝共同守护的一个秘密,无人知晓。
第三天,天放晴了。
阳光灼热,迅速蒸干地上的水渍,老街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慢悠悠的燥热。
陆子昂刚打开茶馆门,还没来得及把“营业中”的木牌挂出去,刘导就像掐着点似的出现了,额头上带着细汗,眼神里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陆老师,早。”刘导没空手,这次提的是两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一股熟悉的酱香飘了出来——是酱鸭脖。
陆子昂的目光在那油纸包上停留了一瞬,侧身让他进来。
刘导把鸭脖放在桌上,也没绕圈子,直接看向窗台。
当他看到那本被绿萝“深情拥抱”的剧本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语气尽量随意地说:“陆老师,剧组那边……过几天要拍定妆照了。
那个修补匠的角色……造型师做了几套方案,想请您……过去看看,提提意见?”
他说得很委婉,没说“试妆”,只说“看看”、“提意见”。
陆子昂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给绿萝浇了点水。
水珠顺着叶片滚落,滴在剧本的封面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去那点水痕,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拂去灰尘。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刘导的眼睛。
他屏住了呼吸。
“什么时候?”陆子昂转过身,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刘导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赶紧说:“看您时间!明天,后天都行!”
“下午吧。”陆子昂说,“茶馆三点后没什么人。”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没有激动人心的宣告,没有讨价还价的拉扯,平淡得像决定下午去买斤茶叶。刘导离开时,脚步都有些发飘,差点被门槛绊倒。
等人走了,宇文殇才从电脑后面探出头,一脸惊奇:“老陆,你真要去啊?你这算是……半只脚又踏回那个圈子了?”
陆子昂打开油纸包,拿出一根鸭脖啃着,含糊道:“去看看,又不一定演。”
“得了吧你,”宇文殇嗤笑,“剧本都被绿萝‘盖章’了,你那点心思,阿黄都看出来了。”
阿黄正眼巴巴地看着鸭脖,配合地“汪”了一声。
下午三点,陆子昂把茶馆钥匙扔给宇文殇,揣上那包没吃完的酱鸭脖(美其名曰给剧组人员尝尝),跟着刘导派来接他的车走了。
他没特意换衣服,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T恤和宽松的亚麻裤子,脚上一双旧布鞋。
定妆地点在影视城一个老旧的摄影棚里。
一走进去,混合着化妆品、发胶、以及各种布料染料的气味扑面而来,熟悉又陌生。
几个工作人员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随意、气质却有点捉摸不透的男人。
造型师是个年轻姑娘,看到陆子昂,眼睛一亮,拿着几套粗布衣服迎上来:“陆老师您好!我是造型师小杨,这几套是给您准备的衣服,您看看哪套感觉对?”
衣服都是灰扑扑的颜色,棉麻质地,做旧处理过,袖口和裤腿带着磨损的痕迹。
陆子昂摸了摸布料,手感粗糙,但还算舒服。
他没怎么看款式,直接指了指那套颜色最深、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就这个吧。”
换好衣服出来,镜子里的他,活脱脱就是个刚从某个老街作坊里走出来的老师傅,只是眼神里少了点烟火算计,多了点游离世外的淡漠。
小杨围着他转了两圈,啧啧称奇:“陆老师,您这根本不用演,气质太贴了!就是……头发太整齐了,得弄乱点。”
说着就要上手。
陆子昂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便抓两下就行。”
小杨笑着拿来发胶和吹风机,三两下就把他的头发弄得略显凌乱,还挑出几缕垂在额前。
接着是化妆,主要是加深肤色,突出一点皱纹和长期劳作的痕迹。
整个过程,陆子昂都很配合,但没什么表情,也不多话。
化妆师想给他上点粉底遮瑕,他皱了皱眉:“不用,就这样。”
化妆师为难地看向刘导,刘导赶紧摆手:“听陆老师的!真实最好!”
最后是道具。工作人员拿来一个旧工具箱,里面放着些锉刀、锤子、木屑。
陆子昂拿起一把半旧的锤子,掂了掂,手感正好。
他又看了看,从旁边道具堆里捡起一个用了一半的、脏兮兮的肥皂头,塞进了工具箱的空隙。
小杨好奇:“陆老师,这是……”
“修补匠,手得是干净的?”陆子昂反问。
小杨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细节!太细节了!”
一切准备就绪,摄影师让他坐在一个搭好的、堆满杂物的“工作台”前,打上灯光。
镜头对准他的瞬间,陆子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那种被注视、被聚焦的感觉,太久违了,带着一种本能的排斥。
摄影师让他摆几个姿势,比如低头修理物件,或者抬头凝视远方。
陆子昂做得很生疏,甚至有点笨拙,完全没有专业演员面对镜头的熟练和自如。
刘导在一旁看着,不但没失望,反而眼神越来越亮。
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一种未经雕琢的、带着生活毛边儿的真实感!
拍了几张,摄影师似乎也不太满意,总觉得缺点什么。
陆子昂自己也觉得别扭,这比他修椅子难多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从口袋里摸点什么,却摸到了那包酱鸭脖。
他顿了顿,在摄影师准备再次调整灯光时,忽然开口:“能给我头蒜吗?”
全场静默。
刘导:“……蒜?”
“嗯。”陆子昂表情认真,“挂门上的那种。”
虽然不明所以,但刘导还是立刻让人去找。
很快,一头紫皮大蒜送到了陆子昂手上。
陆子昂拿着那头蒜,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把它放在了工作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挨着那块脏肥皂。
然后,他重新拿起锤子,低下头,目光落在面前一个需要修补的木盒上。
这一次,他的姿态自然了很多,仿佛周围的人和镜头都不存在了,他只是在某个下雨的午后,在自己的小作坊里,做着日常的活计。
偶尔,他的视线会扫过那头大蒜,眼神里带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像是习惯又像是防备的东西。
摄影师抓住这个瞬间,快门声密集地响起。
刘导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激动得差点拍大腿。
对了!
就是这个味儿!
那个蒜头,简直是神来之笔!
它让这个“扫地僧”瞬间活了,有了根,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略带古怪却真实无比的脾性!
定妆照拍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结束后,陆子昂换回自己的衣服,把酱鸭脖留给工作人员,准备离开。
刘导送他出来,搓着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陆老师,太棒了!真的!您看……剧本……”
陆子昂站在摄影棚门口,午后的阳光晒得他眯起了眼。
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嘈杂又熟悉的地方,又看了看远处老街的方向。
“剧本,”他顿了顿,说,“我拿回去看看。”
没有承诺,但也没有拒绝。
刘导已经心满意足。
回去的路上,陆子昂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把锤子的重量,和那头大蒜粗糙的外皮。
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
甚至,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茶馆门口,宇文殇正翘着二郎腿逗阿黄,见他回来,挑眉问道:“怎么样啊,‘蒜香型’扫地僧?”
陆子昂没理他,径直走进茶馆。
窗台上,绿萝的叶子在夕阳下泛着光。
那本剧本,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