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威胁暂时退去,像潮水落回海里,留下了一片略显狼藉却也暂时安全的沙滩。
老街的空气不再那么紧绷,但一种新的、更复杂的暗流开始涌动。
那篇关于“活态博物馆”的报道像一块被投入池塘的发酵面团,持续散发着影响。
陆子昂的茶馆,连同他那“匠人影帝”、“文化坚守者”的名头,在某个特定的圈子里越发响亮。
拆迁办的人果然没再来强硬交涉,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挂着不同头衔的拜访者。
有文旅局的干部,带着规划和设想,想将茶馆纳入“老街文化体验线路”,建议他“适当提升经营业态”,比如卖点文创产品、提供付费讲解;
有搞社区营造的学者,想以他的茶馆为案例,研究“城市更新中的民间力量”;
甚至还有旅行社的人,试探着想把这里作为一个“深度游”景点。
这些人态度都很客气,带着研究、合作或者“共同发展”的旗号,但话语里总透着一种想要“规划”、“利用”的意味。
仿佛陆子昂和他的茶馆,成了一件需要被妥善安置、并发挥其最大“社会价值”的公共资产。
陆子昂的应对方式依旧简单。泡茶,听对方说完,然后送客。对于各种建议和规划,他一律回答:“再说。”或者“没必要。”
宇文殇看着这阵势,调侃道:“老陆,你现在可是‘文化名人’了,感觉怎么样?”
陆子昂正蹲在门口,检查前几天被工程车震得有些松动的几片瓦,头也没抬:“烦。”
“烦也得受着啊,”宇文殇耸耸肩,“你现在是‘保护点’了,得有点觉悟。”
陆子昂没理他,起身去找梯子和工具,准备加固一下瓦片。他觉得,比起应付那些虚头巴脑的规划,修屋顶实在多了。
张明宇倒是很高兴,觉得昂哥这是“得到了官方认证”,走路都带风。他还特意跑去跟那几个学者合了影,说是要“沾沾文化气息”。
最让陆子昂哭笑不得的是,之前那个姓吴的内容总监又来了。
这次他没提剧本,也没提合作,而是以私人名义,带来了一本厚厚的、装帧精美的《中国民间家具榫卯结构研究》。
“陆老师,听说您这儿保下来了,真是太好了。”
吴总监笑容真诚了许多,“这本工具书,算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希望对您修复老物件有点帮助。”
陆子昂看着那本明显价值不菲的专业书籍,沉默了一下,这次没拒绝,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
吴总监也没多留,喝了杯茶就走了。宇文殇摸着下巴分析:“这哥们是放长线钓大鱼啊,改走温情路线了。”
林绾绾给的那袋资料,陆子昂最终还是粗略翻了翻。
里面确实有一些关于历史建筑保护的政策和成功案例,但他看着那些条条框框和复杂的申请流程,就觉得头大。
他把资料塞回文件袋,扔进了那个放杂物的柜子深处。太麻烦,不如修椅子自在。
茶馆的日常似乎恢复了,但又和以前不太一样。
偶尔会有真正的文化爱好者或者好奇的年轻人,拿着那篇报道按图索骥找来,不吵不闹,只是安静地坐一会儿,点杯茶,看看这里的陈设,偶尔偷偷拍张照。
陆子昂也不驱赶,只要不打扰他,就当不存在。
他依旧写他的《咸鱼笔记》,内容开始涉及陆小鱼如何应对突然成为“社区文化大使”的荒诞经历。写着写着,自己都乐了。
这天,胡师傅来找他喝酒,带来了一个消息:之前态度强硬的拆迁办那个负责人,被调离了这个项目。
“听说啊,是上面觉得他工作方式太简单粗暴,差点捅出大篓子。”胡师傅压低声音,“还是林总那边使了劲?”
陆子昂给胡师傅倒上酒,没说话。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只觉得,瓦片修好了,今晚能睡个安稳觉。
他走到窗边,书架顶上的绿萝因为得到了更稳定的环境,长势越发喜人,藤蔓几乎要垂到下面的书架上。那只无眼的木雕小马,静静地立在绿萝旁边,身上落了一点灰尘。
陆子昂拿起一块软布,小心地擦拭掉小马身上的灰尘。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木质,心里奇异地安定下来。
无论外界给他贴上多少标签——“影帝”、“匠人”、“文化守护者”,他始终觉得,自己只是这条老街上,一个想安静喝茶、修修东西、写点胡言乱语的普通住户。
门楣上的大蒜又该换了。
阿黄的狗粮快吃完了。
明天,还得去挑点好水来泡茶。
这些琐碎而真实的事情,才是他生活的根基。
他回到桌边,和胡师傅碰了碰杯。
窗外,老街华灯初上,暂时免于推土机的命运,在夜色中延续着它缓慢的呼吸。
这就够了。
至于“文化保护点”什么的,
不过是又一个需要应付的“麻烦”而已。
日子,终究是自己一天一天过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