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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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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3章 群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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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初露鱼肚白,董仲达在庭院中踱步,远远望见老太爷正在假山旁缓缓打着太极。他轻拂锦袍下摆,悄然上前跟着比划起来。这太极拳看似绵软,实则刚柔并济,非心静如水者不能得其三昧。

直至额间渗出细密汗珠,老太爷才收势。董仲达亦随之止步,接过小厮递来的热巾帕拭面,随老太爷在汉白玉石凳上落座。

"这些年,你的养气功夫倒是见长了。"老太爷突然开口,声音如古井无波。董仲达神色不动,只默默将雨前龙井奉上。

老太爷啜了口茶,忽地自嘲一笑:"老夫莫非真是老了?竟如孩童般争强好胜起来。"

董仲达轻抚腰间玉佩,温声道:"父亲非是好胜,实是望之愈深,忧之愈切。恐此番试炼挫了彦秋锐气,故而生出踌躇。"

檐下铜铃被晨风吹得叮咚作响。老太爷长叹:"你那两个兄长实在不成器,玉丫头又是个女儿身。唯独墨卿..."话到此处忽止,转而道:"至今也未唤你一声父亲吧?"

董仲达唇角泛起苦涩,广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孩儿不敢奢求。此番若他不能独力成事,还望父亲莫要相助。他那宁折不弯的性子..."

老太爷闻言,苍老的脸上忽然浮现奇异笑意,眼中泛起慈光:"张祭酒常说,他得意时的神态最肖老夫,说是隔代相传。"

董仲达见状失笑:"正是此刻这般神情。"

老太爷朗笑起身,腰间玉珏相击作响:"既如此,便依你所言。成败皆是磨砺。单凭他敢接玉丫头这盘棋,这份胆识..."话音渐低,拄着鸠杖往书房行去。晨光中,那挺直的背影竟显出几分孤峭。

董仲达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忽然发觉那袭玄色蟒袍已不如记忆中挺拔。石案上,茶烟袅袅,恍如隔世。

望着老太爷渐行渐远的背影,董仲达唇角微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整了整腰间玉带,转身沿着回廊缓步而行。其实方才他本想问:"若墨卿支撑不住,前来求援,父亲当如何处置?"如今看来,这个问题已无需再问。

晨光熹微中,驿馆内的林彦秋也下定了决心。他推开雕花木窗,望着院中那株含露的海棠,心中已有计较——与其坐等,不如主动拜访各州府的大冶铁坊。眼前这盘棋虽难,换作寻常官员,怕是早求明哲保身。偏他骨子里那股执拗劲发作,非要闯出一条路来不可。

"咚咚"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开门见是姚杏儿,她今日穿着藕荷色对襟襦裙,发间只簪一支银钗,手里提着个朱漆食盒。

"大人还未用早膳吧?"她眉眼弯弯,将食盒举了举。

林彦秋侧身让道:"进来吧。"

姚杏儿轻移莲步进屋,见这客房陈设简朴,除了一张榆木案几和两张官帽椅外,别无长物。她将食盒中的粳米粥和几样小菜摆好,忍不住低声道:"大人何苦委屈自己住这等厢房?我那儿还有间空着的上房..."

林彦秋执起青瓷调羹,摇头道:"此处甚好。本官对起居向来不甚讲究。"

姚杏儿自嘲地抚了抚腕间玉镯:"也是,若非如此,当初我也不会..."

"是弃暗投明。"林彦秋突然正色,放下调羹直视她,"你选的是条康庄大道,没有在祸国殃民的路上一错再错。"

见他这般作态,姚杏儿先是一怔,待瞧见他眼底藏着的笑意,顿时柳眉倒竖,扬起绣帕作势要打:"好你个没良心的!又拿我取笑!"

林彦秋笑着躲开,故作叹息:"也不知当初是谁,整日在我衙门前转悠..."

姚杏儿霎时涨红了脸,绣鞋轻轻踢了他一下。这次林彦秋没躲,反倒冲她笑了笑。姚杏儿这才压低声音道:"大人那份冶铁工坊的章程,奴家看了实在心惊。不如先从小的煤窑着手,徐徐图之..."

林彦秋摇头:"若只靠卖煤求政绩,我这七品县令与市井商贾何异?"

"那也该先禀明布政使大人..."

"你有所不知。"林彦秋轻叩案几,"这等大事,须得先扎稳根基,待木已成舟再上报,方能事半功倍。"

窗外,晨雾渐渐散去,露出湛蓝的天色。一只云雀掠过檐角,振翅飞向远方。

用罢早膳,林彦秋上下打量了姚杏儿一番,低声道:"你且回去换身正式些的衣裳,今日随我去工部衙门走一遭。"

姚杏儿瞧着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靛青直缀,蹙眉道:"大人这身也未免太素净了,要不要换件织锦袍子?"

林彦秋摇头苦笑:"本官向来不喜那些华服。"姚杏儿抿嘴一笑:"大人稍候。"说罢提着裙裾匆匆离去。

不多时,她捧着一套崭新的藏蓝织金圆领袍回来。林彦秋讶然:"这是..."

"大人只管换上便是。"姚杏儿双颊微红,不敢说是早前就命绣娘按他尺寸裁制的。

更衣毕,铜镜中映出个剑眉星目的俊朗青年。织金线在晨光下流转,衬得他愈发气度不凡。

"真真是..."姚杏儿一时看得痴了,忙用罗帕掩口。林彦秋耳根微热,整了整腰间玉带道:"走吧。"

一行人来到工部衙门,林彦秋径直走向"宝昌号"的展台。一位身着鸦青绸衫的管事迎上前来,拱手道:"这位大人有何见教?"

林彦秋还礼道:"烦请引见贵号主事,在下有要事相商。"说着递上名帖。

互通姓名后,那胡姓管事接过绢册细看。虽不知昨夜东家们商议的机密,但见这煤脉图册绘制精良,不由赞道:"好周详的章程!可惜..."他遗憾地摇头,"敝号已与晋商定了焦炭作坊的契约。"

林彦秋虽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显,仍含笑作揖告辞。转身时,袖中的手掌微微攥紧,又朝下一处展台走去。阳光透过衙门前的槐树枝叶,在他织金袍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此番赴姑苏,林彦秋走访了十几家大小冶铁坊。有几家掌柜对沧山煤脉颇感兴趣,当即命账房誊抄了图册,言明要呈报东家定夺。

奔波数日,虽非全无收获,却也未见实质进展。转眼博会已近尾声,林彦秋正吩咐随从收拾箱笼,忽闻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陈振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一封烫金拜帖,"宝昌号派人来,说陈阁老请您过府一叙。"

林彦秋接过拜帖,指尖微微发颤。这时又见姚杏儿领着个小厮急步进来:"大人,刚收到飞鸽传书,说是'首昌记'的外联管事想约您商谈合作事宜。"

"首昌记?"林彦秋手中茶盏一晃,险些泼湿了衣襟。他强自镇定道:"回话说明日辰时,在会馆相见。"

待小厮退下,林彦秋长舒一口气,却见陈振捧着房契站在门口:"大人,该去账房结账了。"

窗外,一树海棠正随风摇曳,花瓣纷飞如雪。

林彦秋突然仰天大笑,锦袍广袖在廊下随风翻飞,笑得前俯后仰。陈振与姚杏儿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如此开怀。正疑惑间,驿馆小厮又匆匆跑来,递上一封烫金名帖。

林彦秋敛了笑容,整了整衣冠,接过名帖淡然道:"何事?"

小厮躬身道:"沙河冶铁坊遣人来说,前日大人留下的煤脉图册,他们东家看了甚是满意,想约大人详谈合作事宜。"

林彦秋轻抚腰间玉佩,从容道:"今日明日俱不得闲,后日辰时,可来驿馆相见。"

刚打发走小厮,又见宝昌号的青衣管事疾步而来,递上紫檀拜匣:"我家老太爷请大人过府一叙。"

林彦秋眼中精光一闪,立即拱手道:"陈阁老相召,岂敢不从?"

待管事退下,姚杏儿急得直跺脚:"大人糊涂!我们千里迢迢为的什么?为何要推了今日之约?"

林彦秋将名帖交予姚杏儿,低声道:"接下来凡有冶铁坊来约谈的,一律推说本官行程已满。"见姚杏儿还要争辩,他轻抚案上茶盏,"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此番博弈,关乎沧山万民生计,不得不使些手段。"

姚杏儿怔了怔,忽然展颜道:"奴家明白了。"

陈振在旁插话:"那这驿馆还退不退?"

姚杏儿正要答话,林彦秋已正色道:"不必换了。我等是为民请命,非来享乐的。若因住处简陋就看轻我们的,这等合作不要也罢。"

陈振击掌赞道:"大人高见!那些眼高于顶的商贾,确实不值得巴结。"

林彦秋微微一笑,理了理官服补子:"记住,沧山虽贫,但志气不短。这份体面,是靠实干挣来的,不是靠绫罗绸缎装点的。"

窗外,一队南飞的大雁掠过天际,排成整齐的人字形。林彦秋望着远去的雁阵,袖中的拳头暗暗握紧。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此刻终于得以细细品味。众人相视而笑,眉宇间的愁云一扫而空。蔡阳夏匆匆走来,见三人这般模样,不禁疑惑道:"诸位何事如此开怀?"

林彦秋抚掌笑道:"蔡兄来得正好,你大展宏图的机会到了。"说罢将近日诸事娓娓道来。正说话间,姚杏儿手中的铜铃突然响起——原是驿馆小厮又来传话。她抿嘴一笑,整了整杏色罗衫,端庄应道:"不知是哪位贵客相邀?"

蔡阳夏站在廊下,一时恍惚:"林兄此言当真?莫不是戏言?"

回到厢房,林彦秋换上一袭靛青织金圆领袍,腰间玉带熠熠生辉,匆匆赶往约定的茶楼。才坐下不过半盏茶功夫,便见陈志国携刘师爷踏进门来。

林彦秋连忙起身,长揖到地:"陈老先生亲临,晚辈受宠若惊。不知有何见教?"

陈志国捻须微笑:"后生可畏啊。老朽今日前来,是想请教这沧山煤脉之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册,轻轻置于案上。

林彦秋神色一凛,正色道:"若老先生以私人身份相询,恕晚辈不便多言。若以宝昌号总顾问的身份..."

话未说完,陈志国已抚掌大笑:"好!好一个公私分明!"随即敛容道:"老朽今日正是代宝昌号前来,请教这沧山冶铁工坊的章程。"

林彦秋端坐如松,肃然道:"晚辈以沧山县丞身份,为老先生详解。"他轻叩案几,"此计分三步:其一,建煤窑、焦炭坊;其二,设洗煤场、净水坊;其三,立肥田粉窑、砖瓦窑等衍生行当。眼下虽艰难,然振兴沧山,志在必得。"

陈志国眼中精光一闪:"如此宏图,银钱从何而来?"

"事在人为。"林彦秋从容道,"煤窑银两已备,不日动工。焦炭坊若成,便可向布政使司请命立项。"

"依你之见,立项有几分成算?"

林彦秋沉吟道:"立项易,筹银难。估算至少需二十万两缺口。"窗外竹影婆娑,映得他眉宇间坚毅之色愈发明晰。

林彦秋说到此处,陈志国抚须含笑,微微颔首道:"后生坦诚,不似寻常官吏那般浮夸。听闻尔等此行,连驿馆都拣最简朴的住,既是公帑开销,何必如此自苦?"

此言一出,林彦秋唇角泛起一丝苦涩。陈老话中机锋,分明是在试探他是否故作清俭。

"做戏?做与谁看?"

林彦秋抬眼与陈志国四目相对,眸中尽是无奈。忽而起身拱手:"陈老先生,今日就到此吧。晚辈尚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锦袍广袖一振,竟是要拂袖而去。

原来陈志国虽言辞客气,但久居高位养成的倨傲之气,仍在不经意间流露。林彦秋何等敏锐,当即以退为进,表明态度。

陈志国显然没料到这年轻县丞如此刚烈,怔了怔方笑道:"少年人且住,何须急躁?"

"恕难从命。"林彦秋不接这台阶,只浅浅一揖,便往门外走去。

一旁刘师爷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放肆!"他年近四旬,何曾见过有人敢这般对待老太爷?

林彦秋驻足回首,玉冠下的目光清冷如霜:"请自重。"

陈志国以目示意,刘师爷只得悻悻落座。待林彦秋昂首离去后,老太爷反露赞许之色:"刘三啊,该学学人家的风骨。"

"可他不过是个七品..."

"错矣。"陈志国拄杖起身,"敬人者,人恒敬之。方才确是你我失礼在先。"

行至廊下,陈志国忽驻足道:"传话给各分号掌柜,沧山煤脉之事务必谈成。焦炭作坊须占六成股子,其余产业也要三成以上。"说这话时,老太爷鸠杖顿地,声若洪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执掌户部时的峥嵘岁月。檐角铜铃被震得叮咚作响,惊起一树栖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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