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厚重,沉淀着金属锈蚀、廉价合成润滑油挥发,以及一种更为隐秘、腥甜的**气味——“废渊”的特有气息。这座沿着昔日陨石撞击天坑垂直向下开凿的巨型沉降城市,层级分明如同腐朽巨兽的消化腔。上层“霓虹胃囊”的癫狂光束与全息喧嚣,无法刺透沉降带之间弥漫的、饱含重金属粒子和放射性尘埃的“雾瘴”,更无法抵达卡兰所在的“断肢层”。
这里是处理报废义体、回收生物芯片、焚化有机废料的“工业下水道”。巨大的空间被纵横交错的、如同凝固熔岩般粗粝生锈的金属栈桥切割。桥下,是缓慢搅动的“回收液池”,冒着滚滚黄绿色化学废气。空中,机械臂如同史前巨蜈蚣的骸骨,发出刺耳呻吟,精准地将形态诡异的残肢断臂、破碎头颅、扭曲的钛合金骨架投入深池。池中涌动的硅基溶解液腐蚀着一切有机物与非有机物的界限,蒸腾出粉紫色的致命蒸汽,带着一种奇异的、带有微米级神经兴奋剂残留的甜腻腐臭。
卡兰蜷缩在一条生锈通风管道的阴影里,管道壁因远处巨型等离子焚烧炉的废热而发烫。他穿着一件污秽不堪、打着无数不规则补丁的破旧连体工装,右臂的袖管下是空荡荡的——那是个齐肩而断的伤口,覆盖着一层早已劣化发黄、边缘和内部布满黑色坏死组织的生物密封胶膜。这并非意外,是“断肢层”居民的标准印记——失去的肢体,就是“秩序”烙印下的“静默税”。左臂还在,但并非血肉。那是一条布满油污和坑洼划痕、型号陈旧、反应延迟、每次伸缩都会发出关节轴承干涩悲鸣的基础型液压义肢。
更深的烙印在喉间:一道狰狞、暗红色的生物合金接口植入体,粗暴地嵌在气管外侧。那是“静默项圈”的内部核心延伸——“废渊之声”剥夺者的显性标志。卡兰,是一个天生聋哑者。讽刺在于,在这座由声音能量武器统治一切的“废渊之城”,他的“缺失”反而成了一种近乎诅咒的豁免,一道隔绝了那座无形炼狱的屏障,虽然这屏障代价高昂——他的右臂,以及父辈、祖辈的手臂。
他的世界是绝对寂静的。轰鸣的机械臂、沸腾的溶解池、远处焚烧炉的咆哮…对他而言只是一场宏大、狂暴但无声的哑剧。触感是他唯一的锚点。右手断肢处的神经末端常会传来尖锐而虚幻的痛楚——幻肢痛,也是烙印的日常回响。此刻,那痛楚尤甚。义肢廉价的电子眼焦灼地扫视着昏暗空间深处——一块刚从“处理链”上滚落、还沾着诡异粘液的类钛合金板材正躺在栈桥下方阴影中。那是“断肢层”的微薄生计时刻——回收可再利用金属废料,卖给上一层“金属蚤蚤”。风险在于,“秩序”的扫描无人机随时可能掠过,或更糟——遇见“拾荒者”。
恐惧如同冰锥刺入脊髓。三天前,几个“拾荒者”拖走了老罗格斯和他那仅存的右腿。卡兰亲眼看到老罗格斯无声地挣扎,最后被扔进回收池,溶解液吞噬他身体的最后一瞬,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解脱。卡兰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电子眼,深吸一口混合着致命蒸汽的腐臭空气,义肢的液压杆发出嘎吱声,将身体从滚烫的管道边推开。
下方栈桥间穿梭的履带式机械“清道夫”正慢吞吞地碾压过去,金属碰撞的震颤通过栈桥骨架传入卡兰的身体。他活动了一下义肢的仿生手指,它们冰冷、僵硬。他小心翼翼地移动到栈桥边缘。巨大的空间落差带来眩晕。下方回收池翻滚的黄绿色液体如同地狱之口,蒸腾的粉紫色蒸汽扭曲着视线。那条窄长的板材就在下方五米处一块突出的锈蚀平台边缘,随时可能滑落深渊。
没有路。必须爬下去。
卡兰找到一段垂落的、布满油腻冷凝液的废弃缆线。它通向下方栈桥侧面一个检修口边缘。他伸出义肢抓住油滑的缆线,冰冷坚硬。旧型号的粗糙触感模块传回摩擦纹理,这是他唯一能“解读”的环境信息。他把身体的重量挂在义肢上,缆线剧烈晃动!他几乎脱手!右肩断肢的幻痛瞬间爆发!仿佛千万根烧红的针从不存在的小臂骨缝中刺出!他闷哼一声,生理泪水无声溢出,被高温蒸腾的空气舔舐干净。左手紧紧抠住缆线,义肢关节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内部劣化的液压油散发出焦糊味。
一次,再下一次。身体悬空。下方是沸腾的溶解池。冰冷的油污和冷凝液浸透了他破烂的工装,滑腻感混合着铁锈腥气。每一次下滑,都牵动断臂处撕裂般的幻痛。每一次抓握,都榨干义肢可怜的余力。他的世界只剩紧绷的肌肉、灼烧的神经断端、即将散架的机械关节,以及下方地狱池发出的致命诱惑。
终于落在锈蚀的窄小平台。脚下一滑!右脚踝传来一阵剧痛!他猛扶住旁边冰冷扭曲的金属骨架才没跌落!剧烈的晃动让他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撞击着那片空洞的寂静。他喘息片刻,喉间的合金接口冰冷如死神的抚摸。板材触手可及,表面覆盖着某种类似冷却血液与有机神经束残留的粘稠半凝固物,散发出腥甜混合着辛辣化学溶剂的怪诞气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就在他义肢手指触碰板材冰凉表面的瞬间!
嗡嗡嗡——!!!!!!
一种……并非声音的震动!直接穿透了寂静的屏障!
不是听觉感受,而是——直接砸在他全身骨骼和内脏上的、有形的、沉重无比的低频冲击!仿佛无数巨大的隐形战锤同时捶打整个空间!整个锈蚀的栈桥平台、附着其上的巨大骨架结构、脚下的金属乃至他自己的身体,都在同步疯狂震颤!
卡兰的电子眼猛地睁大!视野在剧烈的震颤中化为模糊的色块!他脚下本就不稳的平台在呻吟撕裂!板材猛地滑动!他下意识地伸出义肢去抓!晚了!那沉重的类钛合金板材在震动冲击下,无可挽回地朝着翻滚的回收池滑落下去,被一片蒸腾的粉紫色毒雾瞬间吞噬!
与此同时——一种更加恐怖的、无形的、无法抵抗的“力”贯穿了空间!
卡兰全身的骨骼、肌肉、内脏都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那只剩半截的手臂残端传来前所未有的、真实的、如同被高速旋转的砂轮强行打磨骨屑的剧痛!每一次震颤都精准地碾磨着神经断端!他整个身体被强行拖拽着甩向平台边缘!下方的毒雾翻滚如同等待吞噬!
致命的不是跌落!是这震颤本身!是这撕裂存在感的无形之力!
“消声骨锯(Silencing Osteotome)”的同步共鸣震荡场!是“秩序”的清扫爪牙!
在这震颤风暴撕裂空间的刹那!
卡兰因剧痛和猝不及防的冲击而扬起的头!
透过剧烈震荡、被粉紫色毒雾扭曲的视野边缘!
他看见!上方百米处的巨大栈桥暗影中!
一道身影!
一个身穿漆黑哑光、遍布吸音涂覆纹理、线条刚硬如同棺椁般封闭作战甲胄的人!那甲胄上没有标记,只覆盖着一层吞噬光线的黑暗。那人手中,握持着一柄造型极为简洁、巨大、散发着致命黯红微光的柱状装置——消声骨锯的核心!
让卡兰血液彻底冻结的!
不是那能发出毁灭性震动、直接粉碎血肉骨骼并同步消解所有声音波动、专门用于无声清理暴徒或“废渊垃圾”的终极凶器!
而是——
那人微微侧身!面甲眼部区域——那片深邃的黑暗下!突然亮起两道狭长的、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深蓝色扫描光束!
光束瞬间刺破了翻滚的毒雾!如同两道撕裂黑暗的审判之光!毫无悬念地……
……牢牢锁定了平台上……在毁灭性震荡中……即将坠落……右肩处那道狰狞密封膜的……卡兰!
嗡——————!!!!!!
震频再次飙升!卡兰脚下的平台传来金属撕裂的刺耳悲鸣!细小的锈片如子弹般溅射!他的身体彻底失重!被那无形的震荡波狠狠推离!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高速旋转!下方翻腾的黄绿色溶解液地狱之口瞬间放大!
在坠落的失重感和整个身体被震得每一寸血肉骨骼都即将碎裂的剧痛中……
卡兰的义肢……
那只破烂、廉价的、无数次挣扎求生的老式液压义肢……
在下意识挣扎抓向任何可能救命之物时……
猛地……
……抠在了支撑平台的巨大锈蚀金属骨架……一处因剧烈震动而裂开的、边缘锐利如刀的缝隙深处!
咔嚓——!!!!
刺耳的、超越想象极限的硬物碎裂声!并非来自骨架!
而是……来自他那条廉价老式液压义肢……肩部的连接承轴?!?!
在承受了身体全部重量和“消声骨锯”终极震动的双重冲击下……
那早已过度磨损的脆弱连接……
……彻底爆裂!!!
一股强劲的液压油夹杂着破碎的金属碎片……从那断裂的肩部接口处……激射而出!如同决堤的血液!
卡兰最后的“支撑点”瞬间消失!
只有那爆裂的义肢残骸……
……还死死地卡在那金属骨架的裂口缝隙里……
而卡兰的身体……
在震荡的轰鸣(无声的,却碾碎了他世界的寂静)中……
在无法言喻的剧痛(真实与虚幻的肢体一同哀嚎)中……
朝着那翻滚着粘稠黄绿色液体的……
……**无声的死亡之渊……
……直直坠落下去……
“废渊之声”的寂静处刑,不会留下痕迹。那戴着黯光头盔的处刑者冰冷的深蓝光束,冷漠地扫过卡兰坠落时在粉紫色毒雾中留下的一丝扰动轨迹,如同掠过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消声骨锯核心的黯红色微光渐弱,如同心脏停止跳动前的最后脉动。
下方。翻滚的“回收液池”泛起一圈稍大的涟漪,很快被新的污物投入搅起的浪涌覆盖,归为永恒的、粘稠的混沌。卡兰的身体,连同他那条断裂的手臂留下的所有记忆与痛苦,在硅基溶解液与酸性腐蚀剂的终极拥抱中,开始无声的解体、液化、分子级的重构。这池溶液,是“断肢层”的终极归宿,也是“秩序”维持死寂效率的最终消化酶。
一块未曾被完全溶解的金属部件——卡兰那条爆裂的老式液压义肢上的一块用于固定液压管的、带有简单序列号的金属箍环——在池中翻滚了几下,被池壁上一个缓慢转动的搅拌桨刮到,啪嗒一声,落入了通往更低层熔炉的废料输送管道。
就在那金属箍环消失在管道黑暗深处的瞬间——
输送管道深处,连接着最终熔炉之前的一个庞大的分拣系统。无数传感器、激光扫描仪、电磁分离网在高速运作,精确地筛选着具有更高回收价值的金属碎片。
一台处于待机状态、负责扫描特殊贵金属粒子残留的高精度“噬光级”光谱分析仪(Glutton-class Spectrograph),其深藏在重重防护后的主传感眼——一枚镶嵌着不规则弧面镜簇的水晶状物体——突然不受控制地转动了一下。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被背景噪音完全淹没的能量涟漪擦过了它。
这道涟漪……
并非来自任何已知光谱或能量源!
它短促,怪异,像是……
……一块冰冷的金属片在绝对静默中……
……被强酸液体瞬间浸泡、剥蚀掉最后一丝微尘……
……在彻底失去“自我”的临界点前……
……那亿万分之一的刹那……
……所释放出的……
……某种定义上……
……彻底超越“声波”、“光波”、乃至“物质存在”本身的……
……“存在的回响”?!
这涟漪的能量特征被瞬间捕捉,又瞬间消散。分析仪核心的逻辑处理单元出现了一个绝对微小时序的紊乱和冗余数据残留。自动记录系统判定为——系统内部传感器瞬时老化导致的背景噪音扰动(误差级别:可忽略不计)。它安静了下来,等待着下一批需要被分类、粉碎、熔炼的“材料”。
没有任何“秩序”的警报被触发。
废渊更深处的巨型熔炉永恒轰鸣,猩红的火光将无数残骸的轮廓投射在灼热的壁上,如同地狱壁画,短暂显现又瞬间熔化。一切都将被熔炼、提纯、重塑,成为构建“霓虹胃囊”表面下一块冰冷的、崭新的基础支撑件。
寂静依旧统治着“断肢层”。巨大沉默的机械臂继续抓起一具具残破的躯干,精准地投入溶解池。粉紫色的致命蒸汽温柔地向上弥散,遮蔽了所有仰望的目光和坠落的轨迹。生存与死亡在这里都微不足道,只是那无形巨轮下必然碾过的残渣。卡兰曾存在的唯一印记,那瞬间激起的无形涟漪,已彻底弥散在绝对的黑暗与粘稠的消化液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在这座由声音定义权力、以沉默标记底层、最终依靠循环死亡维系所谓秩序的城市最深处,只有一种声音永恒回响,那是池液翻滚的、粘稠的、最终将一切归于虚无的……无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