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时代百货公司的重装开业,像一块被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平江县的范畴。
省电视台专门派了摄制组,制作了一期长达十五分钟的专题报道,名为《一艘老船的新航程》。
电视画面里,崭新的商场,热情的职工,满意的顾客,以及那份被打了马赛克,却依然能看出核心精神的“职工持股协议”,共同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关于改革的生动画卷。
江彻的名字,和“江彻模式”,第一次,以一种官方认可的,正面典型的形象,出现在了全省人民的视野中。
一时间,江氏实业总部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
有来自省内其他地市,情况类似的国营商场的求助电话;有来自各级政府部门,前来考察学习的预约电话;甚至还有不少省城的高校和研究机构,希望能邀请江彻去做一场关于企业改革的报告。
江彻,彻底成了南江省的风云人物。
江氏实业的总部,也从时代广场的顶层,搬到了县城东区一栋专门购置的小楼里。这里,俨然已经成了平江县一个新的权力中心。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缔造者,江彻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
办公室里,钱斌正唾沫横飞地汇报着公司近期的辉煌战绩。
“江总!时代百货上个月的利润分红,今天已经全部发下去了!我看到刘卫国他们那些老师傅,一个个拿着工资条,手都在抖!他们一个月的分红,比过去一年的工资都高!”
“还有我们自己的食品厂,新出的那个黄桃罐头,现在已经是省供销社的指定采购商品了!订单已经排到明年了!”
“服装厂那边,我们跟沪上设计师合作的新款风衣,在时代广场一天就卖了三百件!简直是印钞机啊!”
钱斌越说越兴奋,脸都涨红了。
在他看来,江氏实业如今的势头,已经无人可挡。只要按部就班地扩张下去,成为平江,不,成为全省首富,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他发现,江彻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激动。
江彻只是平静地坐在老板椅上,手里把玩着一个最新款的黄桃罐头。
玻璃瓶身晶莹剔透,印着“江氏臻选”的商标,里面的黄桃果肉金黄饱满,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大增。
这是目前国内能做到的,最好的罐头了。
但江彻知道,这远远不够。
它的保质期,依赖于高浓度的糖水和防腐剂。它的口感,在长时间的浸泡下,已经损失了大半。它的生产工艺,从削皮、去核到装罐,依然高度依赖人工。
这种产品的技术壁垒,太低了。
今天,他江氏能做。明天,无数个张氏、李氏,也能做。
到最后,大家只能陷入到拼价格、拼渠道的低级内卷里。
前世,他就是这么输的。
商业上的成功,终究只是空中楼阁。没有技术的地基,风一吹,就散了。
“老钱,”江彻忽然开口,打断了钱斌的滔滔不绝,“你觉得,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缺什么?”钱斌一愣,想了想说,“缺人啊!尤其是懂管理的人才!江总您放心,我已经在准备新一轮的招聘了!”
江彻摇了摇头。
“不。”他将那个罐头,轻轻放在桌上,“我们最缺的,是这个东西的核心。”
他指着罐头。
“是能让它保质期更长、口感更好、成本更低的技术。”
“我们缺的,是能设计出更先进的生产线,把人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里解放出来的技术。”
“我们缺的,是能研发出全新的布料,让我们的衣服更保暖、更轻便、更时尚的技术。”
“我们缺的,是能让未来所有人都离不开的,那个叫‘计算机’的东西的技术。”
江彻每说一句,钱斌脸上的兴奋,就褪去一分。
到最后,他脸上的表情,只剩下茫然和困惑。
技术?
这个词,对于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商人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奢侈。
在大家看来,做生意,靠的是关系,是胆子,是信息差。
谁会去想什么技术?那是国家科研所里,那些科学家的事。
“江总,您……您的意思是……”
“我要成立一个,江氏实业自己的研究院。”江彻的语气,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砸进了钱斌的心里。
“研究院?”钱斌的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江总,您没开玩笑吧?那……那是国家单位才搞的东西啊!咱们一个民营企业,搞什么研究院?”
“为什么不能搞?”江彻反问,“谁规定了,民营企业就不能搞科研?”
“可……可那得花多少钱啊?”钱斌的声音都变调了,“建楼,买设备……还有,上哪儿找那么多科学家来给咱们干活啊?人家都是国家的人,铁饭碗,谁愿意来咱们这儿?”
钱斌说的,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写照。
国内的科研力量,百分之九十九,都集中在体制内。高校、研究所、大型国营工厂。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民营企业,在人们的印象里,就是“投机倒把”的“倒爷”,是上不了台面的。
让那些受人尊敬的科学家,放弃“铁饭碗”,来给一个“倒爷”打工?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钱,不是问题。”江彻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初具规模的平江新城。
“我准备先期投入五百万,作为研究院的启动资金。”
“嘶——”
钱斌当场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这个数字给攥停了。
五百万!
这几乎是江氏实业目前一半的流动资金!
用这么一笔天文数字,去搞一个虚无缥缈的“研究院”?
这已经不是魄力了,这是疯了!
江彻没有理会钱斌的震惊,自顾自地说道:“研究院,将下设四个研究所。”
“食品科学研究所,专门研究食品保鲜、加工和营养技术。”
“新材料研究所,主攻方向是纺织纤维和高分子材料。”
“精密机械研究所,负责自动化生产线的设计和制造。”
“以及,信息技术研究所。”江
彻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这个,是为未来十年,二十年布局的。”
“至于人……”江彻转过身,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钱斌,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你说的对,人才是关键。所以,我们不能等他们来,我们要主动,去请。”
“你马上以公司的名义,在《南江日报》上,刊登一则招聘启事。”
“职位:江氏实业研究院,首席科学家、研究员、工程师。”
“待遇:首席科学家,年薪一万,分配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住房,一辆‘伏尔加’轿车,百分之一的项目分红权,以及,一百万的独立科研经费。”
“研究员,年薪三千,分配一套三居室的住房。”
“……”
江彻每报出一个条件,钱斌的嘴巴,就张大一分。
当江彻全部说完,钱斌已经彻底石化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招聘计划,而是在听一个神话故事。
年薪一万!
要知道,现在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七八十块钱。
一百万的科研经费!
他听说省里一个重点实验室,一年的拨款,也不过十几二十万。
还有房子!车子!
这已经不是在招聘了,这是在用金山,去砸人啊!
“江总……这……这会不会太……”钱斌的喉咙发干,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太夸张了?”
“不夸张。”江彻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对真正的人才来说,这点待遇,只低不高。”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我要让全天下的人才都知道,我江彻,愿意做这个时代,求贤若渴的伯乐。”
“我要的,不是一群雇员。我要的,是一群能和我一起,开创一个新时代的,合伙人。”
……
江氏实业的招聘启事,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南江日报》的头版,炸响了。
整个南江省的知识分子圈,彻底轰动了。
一时间,街头巷尾,大学校园,科研院所,到处都在议论着这则堪称“惊世骇俗”的招聘。
“疯了吧?一个平江县的民营老板,居然要搞研究院?”
“年薪一万!还给房给车!这是不是骗子啊?”
“我看不像,这个江彻,就是那个盘活了平江百货公司的牛人,省台都报道过。”
“那又怎么样?商人逐利,他今天能给你一万,明天公司不赚钱了,就能把你一脚踢开!哪有在咱们单位安稳?”
“就是!去了民营企业,那档案怎么办?户口怎么办?这都是问题!”
绝大多数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觉得这不过是那个年轻富豪,又一次哗众取宠的炒作。
但,这则启事,也像一颗石子,在某些人的心湖里,激起了圈圈涟漪。
省农业科学院,一间陈旧的实验室里。
食品科学专家林建国,正对着一堆实验数据,愁眉不展。
他今年四十二岁,是国内最早研究“食品真空冷冻干燥技术”的学者之一。他坚信,这项技术,能够最大限度地保留食物的营养和风味,是未来食品工业的革命性方向。
为此,他耗费了近十年的心血。
可他的研究,在单位里,却一直被视为“不切实际”、“好高骛远”。
他申请的科研经费,一次次被驳回。他寄予厚望的实验设备,因为资金短缺,迟迟无法采购。
他呕心沥血写出的论文,投出去,也石沉大海。
理想,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被磨得快要看不见光了。
就在这时,一个同事拿着一份《南江日报》,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老林,快看!你不是一直想搞你的那个冻干技术吗?你看这个!一百万的科研经费啊!”
林建国接过报纸,目光,瞬间就被那则招聘启事,死死地吸住了。
首席科学家……
一百万独立科研经费……
他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
招聘启事登出去一个星期,应者,寥寥无几。
钱斌拿着一份名单,走进了江彻的办公室,脸上写满了挫败。
“江总,电话倒是接了不少,都是来问着玩的。真正投简历的,只有十几个,还都是些刚毕业的大学生,或者在原单位混不下去的。”
“那些我们真正想请的,有分量的专家学者,一个都没有。”
这个结果,在江彻的预料之中。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打破几十年来形成的观念壁垒,光靠钱,是不够的。
“而且……”钱斌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外面现在,风言风语很多。”
“说吧。”
“省城好几家研究所的领导,都在公开场合,不点名地批评我们。”钱斌小心翼翼地措辞,“说我们是‘资本的无序扩张’,是挥舞着钞票,来‘挖国有资产的墙角’,是‘破坏科研队伍稳定’的歪风邪气。”
“尤其是省农科院的那个孙副院长,话说得最难听。他说,真正的科学家,要有风骨,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更不能去给‘投机倒把’的资本家,当看门狗……”
江彻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知道,真正的阻力,来了。
这不是商业上的竞争,这是观念上的对立,是体制对外的天然排斥。
这些手握权力的人,他们宁愿让那些珍贵的人才,在自己的单位里端茶看报,荒废一生,也不愿意看到他们流向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充满活力的民营企业。
因为人才的流失,会直接戳破他们无能和僵化的遮羞布。
“看来,光等鱼上钩,是不行了。”江彻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锋利的寒芒。
“我们得亲自下水,去把鱼,捞上来。”
他拿起那份应聘者寥寥的名单,翻到了最后一页,指着一个名字。
“林建国,省农科院,食品科学副研究员。简历上说,他的研究方向,是食品真空冷冻干燥技术。”
“就是他了。”江彻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我们的第一位首席科学家。”
“备车,去省城。”
……
南江省省会,临江市。
省农业科学院的家属大院,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里。
林建国正和妻子,因为工作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我不同意!林建国,你是不是疯了?好好的铁饭碗不要,你要去给一个私人老板打工?”妻子的声音,尖锐而充满焦虑,“你那点研究,在单位里都没人当回事,人家一个大老板,凭什么给你一百万?”
“这肯定是骗局!等你辞了职,人家一脚把你踢开,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林建国被说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争辩:“那不是骗局!江彻这个人我了解过,他是有大本事的人!而且,他懂我的研究!他知道这项技术的价值!”
“他懂?他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倒爷’,他懂什么!”妻子气得口不择言。
“你不懂!”林建国也急了,他感觉自己的理想,和自己的人格,都在被妻子无情地践踏,“士为知己者死!他愿意给我一个平台,让我实现毕生的抱负,我为什么不能去试一试?”
“你……”
两人正吵得面红耳赤,房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了。
林建国不耐烦地走过去拉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为首的那个,很年轻,但眼神沉稳,气质不凡。
“请问,是林建国老师吗?”年轻人微笑着开口,声音温和而有礼。
林建国愣住了:“我是,你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