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株花的花瓣比其他更红,红得近乎发黑,花蕊深处似有暗光流动。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花茎。
——没有灼烧感。
他犹豫片刻,最终撕下魂体衣衫的一角,系在花茎上。
布条泛着淡淡的青光,在昏暗的花海中格外显眼。
“就这里吧。”
他低声说着,缓缓坐下,魂体倚靠在花茎旁。
远处,似乎有风掠过花海,带起一片沙沙声响。
像是低语,又像是哀叹。
他闭上眼,握紧了手中的花瓣。
——夜,要来了。
长岸是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系在花茎上的布条结了一层幽蓝色的冰晶。
整片花海笼罩在墨绿色的雾霭中,那些白日里鲜艳的彼岸花此刻泛着铁青色的冷光。最诡异的是——所有的花朵都转向了他。
"醒了?"
声音从头顶传来。长岸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绿衣人影倒挂在花茎上,长发垂落如瀑,发梢几乎扫到他的鼻尖。
那人轻巧地翻身落地,衣袍翻飞间露出腰间一柄骨白色的短剑。
"叶絮。"绿衣人自报姓名,声音比忘川的水还冷,"夜里的花海归我管。"
叶絮的骨剑在雾气中划出森冷弧光。
"第一课,"他的剑尖挑起长岸的下巴,"永远不要相信花素说的话。"
长岸想反驳,却见叶絮突然挥剑斩向他的身后。一株试图缠绕他脚踝的彼岸花应声而断,断口处渗出黑色的汁液。
"白天的花会骗人,"叶絮甩去剑上黑汁,"夜里的花会吃人。"
当灰雾转淡时,叶絮突然收剑。
"她来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随晨露一起消散。几乎同时,一袭红衣的花素从雾中走来,发间还沾着未干的夜露。
"你见到他了?"花素歪着头问,红唇勾起意味深长的笑,"那个固执的傻瓜。"
花素坐在忘川边,赤足轻点水面。
"我们从未相见,"她望着水中倒影,"却比谁都了解彼此。"
她从袖中取出一片像青玉一样剔透的叶子——那是长岸从未在花海中见过的东西。
"他每夜都会留一片叶子给我,"花素将叶子贴在唇边,"就像我每日都会为他开一朵最红的花。"
"下次月相时,"花素突然严肃起来,"你要离开花海。"
"为什么?"
花素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逐渐明亮的天色。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去找他吧,"消散前她轻声道,"替我告诉他...今年的花开得特别好。"
最后一缕红影消失时,长岸在原本的位置发现了一朵异常鲜艳的彼岸花。花蕊中,静静躺着一枚青翠欲滴的叶笛。
长岸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花海待了多久。
冥界没有日月轮转,只有灰雾的深浅变化昭示着时间的流逝。花素说,亡魂对时间的感知是错乱的,十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
但长岸记得每一个细节。
花素喜欢摆弄他的头发。
"人间的男子都束发吗?"她指尖缠绕着他半透明的发丝,轻轻一扯,魂体便泛起涟漪状的微光。
"有些束,有些不束。"长岸任由她摆弄,目光落在远处飘荡的亡魂上。
花素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缕灰雾,凝成细绳,笨拙地替他扎起一绺头发。
"好了!"她得意地拍拍手,"明日我找些更好的材料。"
可到了第二日,灰雾早已消散,发绳无影无踪。
花素也不恼,只是笑:"魂体留不住东西,真可惜。"
长岸看着她,忽然伸手,从自己魂体中抽出一缕青光,凝成细丝。
"用这个。"
花素怔了怔:"这是你的魂力。"
"没关系。"
她接过那缕青光,指尖微微发抖。这一次,她编得很慢,很认真。
"明日还会散吗?"她轻声问。
长岸没有回答。
——到了第二日,发绳果然又消失了。
但花素似乎很高兴。
叶絮的剑很快。
骨白色的短剑在幽暗中划出冷冽的弧线,剑气所过之处,花瓣纷纷凋零。
"看清楚了吗?"他收剑,看向长岸。
长岸摇头。
叶絮"啧"了一声,随手折下一段花枝丢给他:"再慢一遍。"
这一次,他的动作放得很缓。长岸模仿着他的姿势,挥动花枝——
"啪!"
花枝承受不住魂力,瞬间炸裂,反震的力道将长岸的魂体震散大半。
叶絮皱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他的魂体凝实。
"魂体不能用蛮力。"他冷声道,"冥界的规则和人间不同,力量源于'执念',而非筋骨。"
"执念?"
叶絮没有解释,只是突然问:"你为什么不愿投胎?"
长岸沉默。
叶絮嗤笑一声:"就是那个——让它成为你的剑。"
他再次挥剑,这一次,剑气中竟隐约浮现出破碎的画面:一座青山,一道白衣身影,一句未说完的话……
长岸瞳孔微缩。
叶絮收剑,那些画面瞬间破碎。
"到你了。"
长岸握紧花枝,闭眼。
——他想起那个名字。
再睁眼时,花枝挥出,一道青光如电,竟将远处的花丛斩开一道缺口。
叶絮挑眉:"不错。"
顿了顿,他又道:"但别让花素知道。"
修炼之余,偶尔也会有东西从人间坠入冥界。
大多是无用的残渣:烧尽的纸钱、断裂的红绳、腐烂的供品……
但有一次,他们看到了一盏孔明灯。
它摇摇晃晃地穿过灰雾,火焰早已熄灭,残破的灯罩上依稀可见歪歪扭扭的字迹。
花素踮起脚,轻轻接住它。
"写的什么?"长岸问。
花素展开灯罩,轻声念道:"'阿娘,我想你'。"
三人一时无言。
叶絮突然伸手,指尖燃起一缕幽火,重新点亮了灯芯。
"让它继续飘吧。"他说,"忘川的尽头是轮回井,说不定能捎句话。"
花素松开手,孔明灯颤颤巍巍地升起,向着远处飘去。
他们并肩而立,望着那点微光渐行渐远,最终被黑暗吞噬。
长岸在花海边缘发现了一块被苔藓覆盖的石碑。碑文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彼岸"二字依稀可辨。
"这是什么?"他拂去苔藓问道。
花素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红袖翻飞间带起一阵花香。"别碰那个。"她难得语气严肃,"那是上古留下的禁碑。"
长岸收回手:"上面写的是什么?"
花素凝视着石碑,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发梢:"一个很老的故事。"她突然转向长岸,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永不相见吗?"
当夜,长岸在忘川支流边找到了叶絮。绿衣人影正在用骨剑搅动河水,水面上浮现出细碎的光点。
"花素说你们是被诅咒的。"长岸单刀直入。
叶絮的剑尖一顿,水面光点瞬间熄灭。"她告诉你多少?"
"只说你们本是一体双生,因触犯天规被永世分离。"
叶絮冷笑一声,剑锋划过手腕,一滴荧绿的汁液坠入河中。水面顿时浮现出幻象:一株巨大的彼岸花在雷火中一分为二,一半鲜红如血,一半苍翠欲滴。
"我们不是被惩罚。"叶絮的声音比忘川水还冷,"是自愿分离的。"
幻象变换,显出两个模糊人影在花海中追逐,每次即将触碰时总会被无形的屏障弹开。
"千年轮回一次。"叶絮收起幻象,"下次月相时,我们会彻底忘记彼此。"
长岸突然明白为何花素总爱收集亡魂的故事,为何叶絮每夜都要在河边刻下新的剑痕。他们在用各自的方式对抗遗忘。
"没有破解之法?"
叶絮的骨剑突然抵住长岸心口:"有。"剑尖轻轻一点,"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
长岸魂体一震,想起这千年来花素教他凝练魂力,叶絮助他修炼剑意。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叶絮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收剑入鞘:"现在你明白,为何这片花海从未留过亡魂。"
远处传来晨雾弥漫的声响,叶絮的身影开始变淡。"记住,"他最后说道,"月相之前离开。"
第一缕灰光再次穿透冥雾,长岸看见花素站在昨日那块石碑旁,红裙上沾满了露水,仿佛已经伫立了整夜。
千年时光,于冥界不过弹指。
长岸的魂体早已凝实如生人,甚至能在指尖凝出青色的魂火。
花素不再用灰雾给他编发绳,而是教他将魂力编织成更稳固的形态;叶絮的剑招他学会了七成,剩下一成需要兵刃,一成需要杀戮——
"你下不了手。"叶絮评价道,"心太软。"
长岸不置可否。
他偶尔会想起人间,想起那个名字,但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执念,深深刻在魂体深处。
某天,花海突然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