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但校园里的“夜市”好像才刚刚开始。当然,并不是买卖东西的市场,而是一片区别于昼的独有的热闹。一盏盏学生宿舍的灯开始点亮,开启生活模式,而教室的灯陆陆续续在熄灭,开始进入了休眠模式。学校的夜景独具魅力,在群山环抱之中,远山的雪还未褪去,云雾似要渐浓,在卑水下游河谷地带的一座小山丘上,一栋栋漆着深红色、淡黄色和绿色的木条房舍,一垄垄梯田沿着学生宿舍次第而下,枯草丛生。
这样一幅山谷夜色油画中,添加些许欢笑吵闹声,就是我们这所学校晚自习后的场景。一列列脸上洋溢着快乐,身着橙黄色校服的孩子们,正在宿舍年长的舍长带领下,沿着水泥小道,往洗漱台走去。不少地方还传来了歌声——
“走,走,走走走,我们小手拉小手……”
“喂,陈千,你咋个自己倒是干上了,敢情是打着给我接风洗尘的幌子,自己想要买醉嗦!?”
……
“喂喂喂,在想撒子?喊都喊不答应。”我两步并做一步跨到陈千椅子后侧,重重地拍打了一下陈千的肩膀,顺势坐在了旁边,拿起两瓶啤酒,一个倒扣,打开了一瓶,主动和陈千手中的酒瓶碰了一下,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口,毕竟开一整天的车可没那么好受,眼睛却是一直瞥着陈千神色的变化。
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把陈千拉了出来,回过神来的陈千侧脸望了过来,剑眉内双,鼻梁高挺,八字胡寸余长,山羊胡估计有三四厘米,瘦削的脸庞棱角分明,肤色黝黑,浓密的头发胡乱向后梳拢扎了个马尾,只是一向有神的眼眸略显暗淡,疲惫无力。看见是我,强提了一口心气问道:“你啥时候到的?”
“刚到,你发现得还不算太晚。你嚢个自己一个人就开始闷酒了?”
“没啥,睡得有点昏沉,喝点儿提提神。”
“你不会是被我电话吵醒,然后电话挂了又接着睡!”
“差不多……吧……”看着我一脸询问的眼神,陈千嘟囔着说道。
“看不出你还是人才呀!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今天周一,你是不用上班的哈?”
“之前那个做倮僳民族服饰推广的事暂时没做了,不是又跟你一起出去了趟,回来虽然有些日子了,但还是没有急于找事情做。”
“就说你是人才,一点儿都不带夸张的,回来都大半个月了,也不见你着急,没想到西北风也是能吃饱喝足的……”我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还以为你当时着急返回,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我也没多问,本来就出去散心的。”
……
陈千没说话,自顾自地灌了口酒。
瞧着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从他嘴里套不出啥有用的字眼出来,我便说道:“点烤串了没?”
“还没呢,这不是等着你嘛”陈千狡黠地笑道。
“敢情是打着你请客,我买单的幌子来买酒嘛,真有你的,老样子,没变过!”我边笑骂着边叫服务员。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皮肤黝黑穿着简化版倮僳民服的女孩儿拿着菜单走了过来,把菜单和笔递给了招着手的我,我正勾着菜单,就听见一个甜美的嗓音:“小陈老师,你又来啦!”
寻着声音我抬起头来,带着询问的神情,陈千略过我,带着些许责备的语气质问到:“布旻,你怎么还在这里?应该已经开学了吧?”
“小陈老师,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做到这个15号就回学校,满打满算整月好结算工资。”叫布旻的女孩儿急忙说道,还机智地侧头看着我问道,“小陈老师,你这位朋友是不是以前来过我们学校呀?见着好面熟,好像以前在学校见到过。”
“嗯,是的,他以前来看我的时候,来过我们学校,你叫他鄢老师就可以了。”
“鄢老师好,我是小陈老师的学生,小陈老师前段时间时不时会来我们这个小酒馆坐坐,你远道而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点好了跟我说,我让厨房那边快点做好给你们端过来。”布旻说完便笑嘻嘻地看着我,但也不难看出有一些腼腆。
“要得要得,你稍等一下,马上哈。”我快速地点了些我俩都爱吃的烤串,再点了一份陇山烤乳猪、一份烤荞饼和两份圆根酸菜汤,就把菜单递给了这个叫布旻的女孩儿。
布旻接过单子,爽朗说让我俩稍等一下,说完就快步走进阁楼了。望着布旻远去的背影,我低声问道:“陈千,啥情况?你的学生?这会儿都三月份了,不应该在学校?”
陈千拿起酒瓶又是闷了一大口,摇头生气说道:“是的,真的是,早就跟她说了赶紧辞了回学校,没想到还在这里上着班。”
我摇摇举起酒瓶,隔空对碰了一下,也陪着陈千喝了起来,“那你上次那么着急回来,是因为这个事儿?”
“嗯,本来不是她的事儿,结果回来后发现她这边也出事儿了。”
“是另外的学生?也是类似的情况,不想上学,他们到底咋个想的,读书是多好的机会呀!”我也佯装生气,其实早前但凡聊到自己的学生,陈千的只言片语和神情都表现出了他对这群学生的感情深厚,相信他们能够继续在学校里去成长,继续上高中,考大学。
“不是你想的那样。”陈千恼怒地看了我一眼,端起酒瓶和我来了个隔空碰,“唉,其实更多地还是来自原生家庭,来自社区的原因。”
“上次那么着急返回来,也算是跟布旻有关吧。记得早前跟你说过吧,我支教的小孩儿大部分都是比较困难的家庭,有不少小孩儿父母都早早地离世了,是孤儿;有的是妈妈去世了,来自重组家庭或者单亲家庭;有的又是爸爸去世了,妈妈介于某些原因又选择了改嫁他乡,就变成了事实上的孤儿;还有的就是父母或许都还在世,但是身体状态比较糟糕,要么是残疾,要么是积劳成疾。”感受着陈千语气的变化,我有种错觉,仿佛要说出这一切,就需要耗费陈千许多心神。
陈千缓了缓,轻轻抿了口酒,继续开口道:“前两年他们不是六年级毕业了嘛,初中的去处成了一个问题。当然这本来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九年义务教育,留在甲古,他们肯定是可以继续上学的,但是,教学质量堪忧,我在的这么几年,从来没有听说甲古县所有中学有一个本校就读的学生考上二本以上的院校,更别提一本院校了,有的,也只是那种学籍挂靠在这边,在外面求学,然后高考报名时再回甲古报名参加高考。”
“像这种情况,我当然想看看能不能争取更好的机会,让这些小孩儿有机会继续走下去。所以,联系了支教期间认识的一些慈善机构和有爱心的办学人,还真被我找到了,在南京有一所民办学校,学校创始人曾经在07年和09年两次来过陇山,第一次还专门到学校看望过我们,当时就留了一句话给我:‘陈老师,你合唱团这帮小孩儿,小学毕业的时候记得联系我哈,他们的初中就去我那里,保证能给你给小孩儿都有好的交代!他们的歌声真的是,太有感染力了,还有他们的笑容,学校和教育的力量在他们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当时说话的时候,这位创始人还仅仅地握着我的手。第二次来访的时候,刚好遇到我带孩子们在县城参加艺术节比赛,又有一个电视台栏目恰好在县城寻找有天赋的青少年参加音乐节目,我忙着就没能见上面,再后来就没有见面了,我也就淡忘了这些事。“
“六年级毕业,小孩儿都很争气,考得非常好,两个班的平均分,是那一年全县小升初排名第一,全县前50名里都差不多快10个名额了。但是出路就成了问题,留在县里上学,一部分去县中学,大部分还是只能留在乡镇中学,整体管理都很松散。如果不留在县里上初中,又去哪里?经一位做公益的老前辈提醒,让我联系之前有过一句类似承诺的民办学校创始人。”
我举起酒瓶示意陈千走一个,待到清脆声响起,瓶口朝着嘴巴靠拢之际,又随口递出一句话:“那后面联系上了没?”
“联系上了,那位创始人也认曾经的诺言,因为他临时有事走不开,就安排了两位副校长专程走了一趟。”
“那是好事儿撒,娃儿些都有更好的地方上学了,对你自己,对你那些娃儿也都是一个很好的交代了哇,那怎么看你都有些心累的感觉。“
“好事嘛肯定是好事,但关键是事情没你说的这么简单。两位副校长来了之后,根据他们学校的规矩,入学都要做一个全面的体检,然后就是合唱团的小孩儿都能去,因为要直接资助一个班,差不多50人的名额,补齐合唱团名额缺口的学生,必须要满足‘父亲不在世’’两科总分要在140分‘这两个条件。”
“小陈老师,蒋老师,你们的烤串好了一些,还有酸菜汤,烤乳猪和荞饼还要稍等一下。”布旻这个时候端着菜走了过来。
“布旻,坐下来一起吃一点吧。”我开口笑道。
“鄢老师,我,我就不吃了,刚才阁楼里面又来了几桌,有点忙。”
“没事儿,你去忙嘛,跑来跑去的,当心点哈!”陈千说道。
“好哩,小陈老师,那我先过去了哈!”
看着布旻带着腼腆的笑转身走远了后,我便眼神示意陈千:“布旻看样子应该也是去南京上学了的吧?那她怎么在这里打零工?”
陈千拿起鸡脚筋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撸掉吃了起来,顺势开了第二瓶酒,拿起就是咕噜咕噜一口闷。
“布旻就是没通过体检,她本是合唱团的成员,爹娘很早就走了,而且小升初的成绩也是合格的。”
“啊!卧槽,这都能遇到。”
“还不止她一人,差不多十来人……吧。”
“怎么会这么多!?”
“而且都是全都是没通过体检。”
“我……怎么会这样,他们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多人体检有问题才对呀,学校入学体检,照理说是正常程序,本来也不该成为不能入学的借口,这都是政府早就明文规定了的。”
“可资助学校既是民办学校,或许有自己的规章制度。”陈千无奈地说道。
“那布旻他们几个后来去哪里上学了?留在卑水县里了?”
“没有,就是帮助我们的那个慈善机构,他们帮忙联系了市郊区的学校,教学质量虽然比不上南京那所民办学校,但是据说也比县里好很多,这个我就没有去深究了,毕竟当时我打算离开陇山了。其实在离开之前,我专程去陇山市郊区的两所学校看过他们,学校环境相对还行,不过小孩儿看见我后,七嘴八舌的,差不多就一个意思——‘学校管理很松散,我们嘛是好耍了,但是学习估计悬了‘。我当时也是铁了心要离开,再说也不是在自己的学校,根本无法干涉那么多,只能再稳下心神来好好劝说这帮小孩儿,学习是自己的事情,不要让人来逼着自己,小时候吃过的苦已经够多了,要想不再过苦日子,只能也只有继续读书。而且初中和小学不一样,七八门学科,又想像小时候那样快乐的学习,说实话,很难,甚至不可能,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风气,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至于有没有效果,能有多大效果,就看他们自己了。”
陈千深吸一口气,拿起酒瓶晃了晃,打趣说道:“咋地,开车开累啦?老啦?不中用了?一瓶酒拖拖拉拉的还没喝完,要不我帮你喝!”
我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被陈千言语刺激了,今晚可是带着任务来的,笑骂道:“呵!就你那点酒量就敢跟我嚣张了?我知道陇山这边个个酒量大……”
“那可不是,不要问我酒量有多大,你只管看陇海的方向!”
“哈哈哈,猜你就来这一句,来来来,干了干了,不然对不起你这句豪言壮语。”
两个人各自闷着瓶中的酒。
在再次打开一瓶酒的间隙,我随意问道:“老陈,那你上次那么着急回来是怎么回事?刚才你说跟布旻也有些关系?”
陈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南京那所民办学校的创始人程董事长,在我俩还在滇西北路上的时候,微信联系我说‘距上次体检过了那么久,如果有学生的身体调理恢复了,没有问题,可以带过去,到他们那边重新做个体检,通过了就可以去那边就读,冲刺一下初中升高中’。有这么个机会,肯定不能错过了,我着急赶回来,就是趁着假期联系那10来个学生,带上还愿意过去上学的学生去学校指定的医院做体检。”
“那结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
”又没通过?总有人通过吧?哪怕只有一个也行呀!”
“确实只有一个,格日,就他一个人通过了。”
“格日?是不是你们合唱团主唱的那个小男孩,头发卷卷的那个?”
“嗯,就是他,其他人都没通过。”
“这又巧了吧!”我提起酒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确实有点,他成绩也不是最好的,但是格日给程总留下的印象是最深刻的。我看了体检报告,确实他的体检报告没有问题,其他人的,就还是老样子,没有明显的好转。”
“说来说去,就是体检的问题,到底是怎样的疾病才会不被允许过去上学,就算是肺结核,甚至让人普遍感到害怕的HIV也不至于这样吧,都是有正常入学的规定吧。”
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脱口而出。
“乙型肝炎。”
“乙型肝炎?“
“嗯。”
“这有什么大问题,让人无法理解。”我顺势掏出了手机放桌上。
“嘿,肥肥。“
”老鄢,我在,又有啥子问题?”
“你可以帮我查一下2012年前后我国乙肝病毒携带者在全国人口中的比率数据不?”
“请稍等哈,我看看。”
“有了,老鄢,虽然2012年前后没有专门的调查数据,但是卫生部曾在2008年公布了2006年的相关数据,显示中国人群乙肝表面抗原携带率为7.18%,2006年到2012年期间国内没有大规律的乙型肝炎流行或防控措施的重大变化,大致推测2012年的这一比率应该没有太大的波动。”
“好哩,肥肥,谢了哈!”
“瞎客气!没事儿我就走了哈!”
“老陈,这个比率估计是相对保守的,真实情况可能比这个数据反映的或许要严重一点。而且,我记得天王巨星华仔在2006年的时候刚好就担任了乙肝防治宣传大使,就是呼吁全社会不要去歧视乙肝病毒携带者。”
确实,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绪,怎么可以连续两次都这样。当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方当时愿意信守承诺帮助陈千和这帮深山里的小孩儿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程董已经跨出了如此大的一步,却因为老旧的偏见而将这十来个学生拒之门外,当这些学生年龄再大一点,或者现在就已经意识到,这个社会的恶,再一次**裸地展现他们几人面前。如果出生无法选择,最亲的人走了也无法选择,那么他们通过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无视那么糟糕的环境,还在向上生长,我不禁感叹,一个人的成长,从幼儿到童年,从少年再到青年,教育的难度或许正在如此吧!
“那布旻这边也是没通过体检了?”
“别提这个了,提了就来气,她根本就没去!”陈千舀了几勺酸菜汤,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嘴里咬着元根酸菜叶含糊不清地说道。
“为啥?觉得这最后一年过去也是没啥用了还是……”
“唉,家里条件太困难了,就她一个人读书,成绩不算特别好,觉得过去体检还要花钱,万一没过呢,来回这个钱就相当于白花了。呵呵,别说,回过头来看,没去估计是好事儿,这不是除了格日,大家都没过嘛!”
我当然听得出来这是陈千的自嘲,他的内心在当时甚至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无力的,心脏可能像台机器一样,不断地压迫血液在体里循环,让我们的躯壳能够看上去正常,但灵魂深处的无力感却让我们的躯壳行尸走肉。这种无力感压迫着他,毕竟那一张张鲜活充满生机的面孔是他用六年青春,一朝一夕地看着他们从稚嫩、懵懂,到透露出青春气息、神采飞扬,如同一粒粒种子,洒在了土里,破土,却被无形的巨人一脚恶意肆意压断了嫩芽,连同浇水施肥的农夫,也被一脚踹翻在地。